二:玉座珠簾 十八 淮軍代興

兩江總督回任與江蘇巡撫李鴻章特授為欽差大臣的上諭,專差遞到周家口時,曾國藩正在下圍棋,就在棋枰邊上拆閱了廷寄,他不作一聲,繼續打棋上的一個「劫」。

午飯後一局棋是曾國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煩棋下得越起勁,然而黑白之間並不能使他忘憂,拈子沉吟時,棋枰往往變成了地圖。這一條「大龍」是運河、那一條「大龍」是黃河,而著著進逼,到處流竄的是捻軍。他不善於下「殺棋」,從僧王殉難以後,他更體悟出知拙善守,穩定待時的道理,然而旁觀者都不以為然,包括他一手提攜,認為可付以衣缽、畀以重任的李鴻章在內。

現在要讓李鴻章來下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覺,是憂是憤,是委屈還是寒心?自己也覺得三十多年持志養氣,不該有這樣的不平之情,然而他用盡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個「挺」字訣來應付,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釋然於懷。

「子密!」他下完了棋,問他的幕友錢應溥,「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從江寧動身跟李少荃說的話?」

錢應溥自然記得,上年五月把兩江總督的關防交給署理江督的李鴻章,登舟北上時,他曾說過,「決不回任!」為了表示決心,這年四月請彭玉麟派了船,把歐陽夫人送回湖南,而李鴻章也當仁不讓,一心就等待真除。現在看樣子有了變化,錢應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少荃來接我的欽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國藩揸開五指當作一把梳子樣,理著他的花白鬍鬚,「欽差大臣的關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領,我呢,請你仍照原意,替我擬個摺稿。」說著他把上諭遞了過去。

錢應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執!以他的身體,實在應該回江寧,好好休養,但是拿這些話來勸是無用的,且先依他,回頭大家商議了再說。

「就這樣措詞,」曾國藩慢慢唸道:「自度病體,不能勝兩江總督之任,如果離營回署,又恐不免畏難取巧之譏。所以仍在軍營照料一切,維繫湘淮諸軍軍心,庶不乖古人鞠躬盡瘁之義。」

「大帥!」錢應溥覺得有個說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慮,「欽差大臣的關防是交出去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關防,以何作為號令?」

「這話有理!」曾國藩想了想說:「有個權宜之計,先刻一顆木質關防,文曰:『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候行營關防』,等奉旨開了缺再截角繳銷。」

手中不能無印,事實上也只好如此。錢應溥拿著上諭悄悄去找曾紀鴻——曾國藩的第二個兒子,剛到營中來省親,曾國藩原來打算第二年正月進京陛見,帶著曾紀鴻一起北上。現在有了這道上諭,指明毋庸陛見,曾紀鴻因為免了老父一番長途跋涉,自然覺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興!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來不了,事情會成僵局,麻煩大得很呢!」

二十一歲的曾紀鴻楞住了,好半晌才說:「錢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不准我們跟他談公事。」

「這不是公事!朝廷體恤大臣,處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體國,做後輩的應該有做後輩的想法。」

曾紀鴻何嘗不希望父親回任?全家都是這樣希望,他母親甚至在籌劃搬出督署以前,表示寧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來了,豈可不苦勸一勸?

於是兩人商量著約齊了幕友,一起去見曾國藩。他人雖方正,卻最喜談天說笑話,所以飯後在他臥室或書房聚談是常有的事。談來談去談入正題,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勸他打消原意的話,曾國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為而來的,便靜靜地只是聽著。

反覆譬解的道理都說完了,他才開口:「你們的話都有理,無奈不知我的苦心。決不回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慮所定下來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說,執持原意,決不是負氣。子密,我剛剛自己擬了一段話,你可以把它編排在奏稿裏頭。」

說著,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頁紙來,交給錢應溥,大家圍在一起看,只見他寫的是:

「若為將帥則辭之,若為封疆則就之,則是去危而就安,避難而就易。臣平日教訓部曲,每以堅忍盡忠為法,以畏難取巧為戒;今因病離營,安居金陵衙署,涉跡取巧,與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議之交譏,亦恐為部曲所竊笑!臣內度病體,外度大義,輕減事權則可,竟回本任則不可。」

部曲是不會竊笑的,不論湘軍還是淮軍,誰不知道「大帥」的為人?至於清議交議,或恐不免,然則為來為去為的是他真道學的名聲。曾紀鴻心想,義正辭嚴的話,正面來辯,徒勞無功,得要走一走偏鋒。

「爸爸!」他說:「兒子覺得『每以堅忍盡忠為法』這句話,似乎還有斟酌的餘地。」

曾國藩最喜歡兒子跟他談論文字學問,雖有辯駁,不以為忤。他的教子,亦是因人而施,老二紀鴻的格局不如老大紀澤寬宏,所以每每教他,作文「總須將氣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才不至於束縛拘滯」。現在明明一段說理圓滿的文章,卻道有瑕疵可摘,這就是平地起樓台,「筆仗使得強」,正見得他已有進境,所以欣然問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說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鬍鬚,大有側耳細聽的樣子,這使得曾紀鴻倒有些緊張了,略想一想,大著膽說:「憂讒畏譏,似非『堅忍』,而『盡忠』亦不在不避艱危。朝廷為地擇人,照兒子的看法,在後路籌餉,亦並不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國藩點著頭笑了:「前面的意思還不錯。可惜後面露了馬腳。所以你須切記,」他正一正臉色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以為知,立論就會站不住腳。你說朝廷為地擇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籌餉,這就是你少不更事,說了外行話!李少荃用得著我替他去籌餉嗎?」

這句話一說,所有的幕友,都浮現了會心的微笑;最年輕的李鴻裔,說話比較率直,「大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他說,「不過大帥『自願以閒員留營效力』,李宮保怕不肯來!有位『太上欽差太臣』在,如何辦事?」

「不錯!這就是我的苦心。」曾國藩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們去想一想我十一月初二的摺子,是如何說法?就不難體會。照日子算,發這個回任上諭的時候,還沒有看到我的摺子,現在當然看到了,所以再辭一辭,大概天意可回!」

這樣一點穿,無不恍然大悟,也無不感動!十一月初二的那個奏摺,主旨在申論「統兵大員,非身任督撫,有理財之權者,軍餉必不能應手,士卒即難用命,」接著又說:行軍太鈍,精力日衰,等病體稍痊,「約臘尾春初入京陛見,」意思就是保李鴻章實授兩江總督充任剿捻的欽差大臣——照此看來,八月間奏請「飭令李鴻章帶兩江總督關防出駐徐州,會辦軍務」,便是有意讓他先成為「統兵大員」,好為以後建言作張本。

「大帥!」李鴻裔激動地說,「這樣子為李宮保綢繆周至,實在罕見!」

「不然,不然。我是為大局著想。環顧海內,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東南卻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盤算。有封信,你們都不曾看過,到今天非讓你們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關鍵。」

曾國藩說完,自己親手開了他那個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李鴻裔。信是李鴻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鴻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時候有甚麼大事?

一想就想起來了,那時有一道密諭,派李鴻章帶兵到河南洛陽一帶,負責剿捻的西路軍務,同時讓曾國藩與李鴻章、吳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這樣一個安排:漕運總督吳棠署理兩江總督,江寧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兩淮監運司丁日昌署理江蘇巡撫?

果然,李鴻章的信,就是談的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國藩先徵詢,搶先表示了他的意見。信中一開頭就說河洛一帶是「必戰之地」,一面要防備陝西的回亂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國藩提出第一個要求,「擬懇將劉省三、楊鼎勳兩軍給還。」劉省三——劉銘傳是淮軍第一員大將,楊鼎勳是四川人,原為他的同鄉鮑超部下,以多戰功為同事所妒,在鮑超面前進讒,被迫改投淮軍。因為是客將,怕淮軍輕視他,所以作戰特別勇敢。李鴻章克復江蘇,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楊軍投誠,原隸湘軍,由曾國藩遣去支援李鴻章的程學啟和這個楊鼎勳,他的裝備全是洋槍,在目前曾國藩所轄的剿捻各軍中,強勁第一。

然後是談餉,「朝命吾師弟各當一路,兵與餉似於合辦之中,略分界畫,目前不致推諉,日後亦易報銷。」李鴻章提出的辦法是,安徽和江寧藩司所轄的江寧、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歸曾國藩,而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等地和上海的關稅收入歸他。

大營的幕友,把這封長達二十頁的密信,傳觀到此處,無不悚然動容!李鴻章的聰明識時務,會做官、善經營,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他的勳業富貴,由曾國藩一手所提拔調護,因而認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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