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十六 帝師大拜

李棠階一死,出了兩個缺,一個是軍機大臣,一個是禮部尚書,看起來只不過補兩個缺,但有人與事兩方面牽連不斷的關係,所以朝局又有一番變動。

李鴻藻的補軍機大臣,是恭王早就與文祥及寶鋆商量好的,預先立定一個宗旨,要起用新進,一則年富力強,勇於任事,再則科名較晚的後輩,比較易於指揮。當然,像曹毓瑛那樣,以舉人入參密勿,是因為他辛酉政變,立了大功,而且出身軍機章京,熟於樞務的緣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為法。所以起用新進,亦要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總要二品以上;第三,須為謹飭君子;最後,總要有一層特殊關係,或者能取得兩宮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說恭王徇私。因為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謹飭君子,可以數得出來的,起碼也有四五個,則又何所甄別?李鴻藻最佔便宜的,也正是這一點,身為帝師,受兩宮太后的尊禮,不說別項,只說酬庸師傅,兩宮太后便當欣然許諾。

禮部尚書決定由萬青藜調補,這是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書的缺來給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這個缺雖居「八卿」之末,但總領柏台,號為「台長」,須得科名與道德同高,行輩與年齒俱尊的耆宿來幹,所有糾彈,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當初補這個缺,完全是為了要替他弄個一品官兒,別人看他不像鳳骨稜稜的台長,他自己在都察院,聲光全為副都御史潘祖蔭所掩,幹得也頗不是滋味。同時兵部尚書,卻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調軍遣將,籌餉練勇,只有在軍機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調補兵部尚書,是再適當不過的。

曹毓瑛空下來的缺,恭王要給董恂。董恂字韞卿,揚州人,人極聰明,博覽群籍,而在講理學的人來看,他搞的是「雜學」。當然像他這樣的人,必定自負,與人交接,傲慢不禮,所以有個外號叫做「董太師」,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師」以戶部侍郎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為的花樣跟洋人打交道,頗受恭王的賞識,所以趁這機會拉他一把。

董恂的遺缺,以湖北巡撫鄭敦謹內調。他還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這一科的科運,先紅後黑,咸豐初年,聲勢赫赫,於今只剩下一個年紀最輕的羅惇衍在當戶部尚書。鄭敦謹年紀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調他來當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算是一種「調劑」。至於湖北巡撫,因為直隸按察使李鶴年,這幾個月對剿治馬賊,頗著勞積,恭王決定保他升任。

對於這番調動,恭王覺得很滿意,相信一定可以獲得兩宮太后的批准。但是,「蘭蓀一入軍機,雖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課難免照顧不到。」文祥這樣提醒恭王,「還得另外物色一位師傅吧?」

「現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問問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問了醇王再說。「還有我,」文祥又說,「我這次出關辦馬賊,不是幾個月可以了事的。呈請開缺,還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張文祥開缺,那就得找人來署理。工部雖居六部之末,但對宮廷來說,是個極重要的衙門。不但陵寢宮殿的修建,都歸工部承辦,而且京兵的軍需,亦由工部供應。近年來神機營改用火器,總理通商大臣,號稱懂洋務的崇厚又在天津練洋槍隊,所有採辦軍裝,製造火藥等事,就是工部的急務。必得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來署理。

商量的結果,找滿缺左都御史全慶承乏。全慶字小汀,滿洲正白旗人,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卻賈楨,行輩就數他最高。所以這樣安排,還有尊老之意在內,就像調鄭敦謹為戶部侍郎一樣,藉此「調劑」全慶,工部亦是闊衙門,堂官的「飯食銀子」,相當優厚。

把一張名單擬好,由恭王收藏,當夜又由文祥、寶鋆去見醇王,商定了添派師傅的人選。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首先談禮部為李棠階請恤的奏摺。李棠階是慈安太后聽先帝嘉許其人,默識於心,特加簡拔的,所以他的「謚」,慈禧太后特意請她來圈定。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個字照例用「文」;第二個字,內閣擬了四字:「端、恪、肅、毅」,聽候選用。慈安太后肚子裏墨水有限,對這四個字的涵義,還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裏拿著那方「御賞」的圖章,遲疑難下。但又不願跟慈禧太后商議,怕她會笑,連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這樣想了半天,忽然省悟,這四個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於是她問:「有『文清』沒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間劉墉劉石庵,就謚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階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說著,慈安太后親拈硃筆,很吃力地寫了一個「清」字。

此外恤典中還有命貝勒載治——宣宗的長孫,帶領侍衛十員,往奠茶酒,追贈太子太保,賞治喪銀二千兩,以及賜祭等等,都照禮部所擬進行。

「他的缺補誰啊?」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總商量過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議,擬請旨,命內閣大學士李鴻藻,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說道:「這一來,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會同醇郡王公議。弘德殿添一位師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龢,品學端方,請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於聖學大有裨益。」

「啊!翁同龢,我知道。」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這個人是翁心存的小兒子,咸豐六年的狀元。」

「不就是那『叔侄狀元』嗎?」慈安太后說:「既然是狀元,想來學問是好的。不知道他為人怎麼樣?」

「此人跟李鴻藻一樣,純孝,為人也平和謹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說甚麼。其實也不能說甚麼,又是狀元又孝順,加以平和謹慎,沒有甚麼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決定,殿外的軍機章京已經得到消息,方鼎銳跟翁同龢是換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報喜信。

這個喜信在翁同龢並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這條路子,人臣高貴,無如帝師,而能造就一位賢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業。並且翁心存幾度充任上書房總師傅,肅順誅後復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繼志述事,對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雙雙啟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話。所以信息之來,雖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來使,翁同龢第一件事是去稟告病中的老母。接著便有消息靈通的人來賀喜了,他心裡喜不可言,卻記著崇綺中了狀元,那番小人得志,輕狂不可一世的醜態,為士林傳為笑柄的教訓,所以力持鎮靜,說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賀,而且把話題扯到金石書畫上面,倒使得來客自慚多此一賀。

白天不見動靜,到晚上才忙了起來,起更出門,悄悄去拜訪李鴻藻。早了不行,入軍機無異拜相,李鴻藻家的賀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沒工夫跟他深談。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時是以後輩之禮謁見,翁同龢先道了喜,然後說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驟膺艱鉅,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請蘭公指點。」

「那當然。」李鴻藻不肯假客氣,「說實在的,這份差使的難處,你亦非問我不可。」

於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資質,目前的功課,細細講了給翁同龢聽。自然也談到同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學名臣」,為人也還算方正,翁同龢還持有相當敬意。漢軍的徐桐,當初不知怎麼靠他父親尚書徐澤醇的力量,點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講理學,不過妝點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應篇》、《袁了凡功過格》這類東西,這自然教翁狀元看不上眼,不過李鴻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評。

「你請回府吧!」李鴻藻說,「早早進宮,遞了謝恩摺子,說不定頭一起就召見。」

「是!」翁同龢又請教:「蘭公,你看摺子上如何措詞?」

「不妨這麼說:朝廷眷念舊臣,推及後裔。」

於是翁同龢一回家就照李鴻藻的指點預備謝恩摺,一面擬稿,一面叫他兒子謄清。翁同龢是天閹,他這個兒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過睡得一惚,子夜初過,便為家人喚醒。整肅衣冠坐車到東華門,門剛剛開,一直到內奏事處遞了摺子,然後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氣,曉寒甚重,翁同龢凍得發抖,也興奮得發抖。心裡一遍一遍在盤算,兩宮太后召見會問些甚麼話?該如何回答?這樣不知不覺到了天亮,頭一起召見的依舊是軍機大臣,然後是萬青藜、全慶等等新蒙恩命的尚書,輪到翁同龢已經九點多鐘了。

這天恰好歸醇王帶領,引入養心殿東暖閣,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寫了翁同龢職銜姓名的「綠頭簽」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禮。

兩宮太后等他磕完頭,抬起臉時,細細端詳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發問:「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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