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十五 樞臣督師

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萬壽,宮裏唱了三天的戲。但兩宮太后的興致並不好,因為天氣太熱,小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行慶賀禮,多曬了一會太陽,便有中暑的模樣,卻又惦念著春耦齋的好戲,不肯安靜下來,又哭又喊,在養心殿鬧得不可開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問,自然不能安心聽戲。

慈禧太后則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還惦念著東陵。清朝自世祖以下,都葬在關內,世祖的孝陵,聖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東遵化縣西北的昌瑞山,總稱東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縣的永寧山,總稱為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還有兩個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而關外的馬賊,居然由喜峰口竄入關內,自遵化而西,過薊州逼近三河縣,離梓宮暫時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誰呢?多少年來京兵守關,只是虛應故事。南邐長城,就延安到遵化來說,大小關口就有五十六處,而僅僅喜峰口駐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線的綠營兵丁一共不會超過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卻與士兵的數目,相差無幾,因此,馬賊才得來去自如。

接到奏報,慈禧太后又急又氣,急的是馬賊騷擾陵寢,怕壞了風水,而且不日就要為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馬賊膽敢犯蹕,看樣子官兵一樣地無計可施,這怎麼能叫人放心得下?

氣的是旗人真不爭氣!也不過三、五百馬賊,就已無計可施。她相信有湘軍在北方,最多調一千人,便可把這些馬賊「收拾」下來。於今只見從吉林將軍到直隸總督,無不張皇失措。因此,她對軍機大臣說的話,措詞相當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議,認為除了嚴飭地方文武官員,各就轄區加意防守以外,得要動用器械精良的神機營方可收功。但是領兵的非一員大將不可。倒有一個旗營宿將在京裏,那是明末袁崇煥的後裔,江寧將軍富明阿,不過他在揚州一帶與洪楊軍作戰,腿傷頗重,現在奉旨回旗養傷,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文祥挺身而出,負起剿治京東馬賊的全責。

文祥所倚重的一個人名叫榮祿。此人字仲華,出身八旗世家,隸屬上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在洪楊初起時,戰歿於廣西,榮祿以蔭生補為工部主事,管理銀庫,這是個肥缺,卻不知怎麼得罪了肅順,差點以貪污的罪名下獄。等到文祥當工部尚書,榮祿的機敏頗受賞識。以後醇王接管神機營,大加整頓,榮祿由於文祥的推薦,當了「專操大臣」兼「翼長」。如鳥之兩翼,這「翼長」的職位,便等於醇王的左右手,神機營的兵權,至少有一半在他手裏。

文祥受命之日,與神機營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議,決定挑一千馬兵出發,這挑選的責任,就落在榮祿身上。

在禁軍中,神機營的身價特高,是就滿洲、蒙古、漢軍八旗的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中,特選精銳,另成一軍,總計馬步二十五營。但禁軍的腐敗,已非一日,所以名為精銳,不過與那老弱殘兵,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聽見過許多禁軍的笑話,平時擺擺樣子,還不要緊,現在要出隊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囑咐安德海,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離著京城好幾十里路,等安德海趕到,挑選已經完畢。只見滿街的兵,有的架著鷹,有的提著鳥籠,三五成群,或者在樹蔭下談得興高采烈,或者圍著小販吃豆汁、涼粉,也有些馬兵在溜馬、刷馬,卻是光著膀子戴一頂紅纓帽,形象越發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機營的章京、管帶去打聽甚麼,只好把在茶棚子裏歇足時所看到、聽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這怎麼能打仗呢?」慈禧太后憂心忡忡地說。

「奴才還聽人唸了兩句詩,也是挖苦咱們神機營的,叫做『相逢多下海,此去莫登山。』奴才問他,這兩句詩,頭一句的『下海』,當然是指下巴頦上留的鬍子。」

「甚麼?」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問:「都留了鬍子了?」

「是的。奴才也見了幾個。」

她頗有不信之意,又問:「『此去莫登山』是甚麼意思呢?」

「那個人說,下一句一個『山』字,上一句一個『海』字,指的是山海關,意思是說如果出山海關去剿治馬賊,要當心才好。」

「嗐,神機營叫人損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

「奴才還聽見好些新聞——」

那確是「新聞」,說山東曹州六月裏下雪,杭州在閏五月間百花齊放。這些「新聞」不知真假,但欽天監奏報,說立秋那天風從兵地起,主有暴亂。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齣戲叫《斬竇娥》嗎?」安德海自作聰明地,「大概僧王爺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兒也跟《斬竇娥》一樣,六月裏下雪。不過杭州閏五月百花齊開,該是個好兆頭。」

「甚麼好兆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的斥責,「你不懂就少胡說。」

夏行春令,決不是甚麼好兆頭。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軍機大臣們談論。恭王說他也聽見了這些「新聞」,完全是謠傳。如果雨雪失時,氣候不正,地方大員必有奏報,如今時隔多日;未見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蔣益澧有何報告。另外可以專摺言事的駐防將軍和學政,亦從未提及此事,可見得是荒誕不經的謠言。

慈禧太后認為雖是謠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惡,人心向背。又說謠言起於局勢不穩,關外的馬賊,竄入關內,侵擾畿輔,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後又提到神機營,不斷搖頭嘆息,表示失望,說是所謂「整頓」,徒託空言,並無實效,這一次文祥帶隊剿賊,能不能成功,大成疑問。

她一個人說了許多話,又像責備,又像牢騷,語氣中還牽連著醇王。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稱「是」以外,不便多說甚麼,倒是文祥,越次陳奏,頗有幾句切實的話。他說旗營的暮氣積習,由來已久,京城繁華之地,不宜練兵,現在派隊出京,恰是一個歷練的機會,他向兩宮太后保證,此去必有捷報。

果然,等文祥領兵一到,竄擾遵化、玉田一帶的馬賊,聞風先遁,他一面派兵駐守隆福寺,保護梓宮,一面派榮祿帶隊搜捕零星馬賊。同時查明了防務疏忽的情形,參劾直隸提督徐廷楷。經此一番整頓部署,東陵一帶,可保無虞,這才回京覆命。

一到京,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大為獎勉。談到剿治馬賊的經過,文祥坦率陳奏,只是把馬賊驅出關外,如不能徹底清剿,難保不捲土重來。

慈禧對此特感關心。山東、河南、安徽的捻軍;陝西、新疆的回亂;以及福建、廣東的洪楊軍殘部;到底離京師還遠,只有關外的馬賊,一竄入關內便是畿輔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聽了文祥的陳奏,她已在作派兵出關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處用兵,再要清剿關外馬賊,既無可調之兵,亦無可籌之餉。這就非通盤籌劃不可了。

籌劃的結果,認為剿捻的軍務,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國藩坐鎮徐州,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主張堅決,拿他無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鴻章身上打主意。於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給曾、李,說是:「河洛現無重兵,豫省又無著名宿將可以調派;該處居天之中,空虛可慮。因思李鴻章謀勇素著,且軍力壯盛,可以親歷行間。著即親自督帶楊鼎勳等軍,馳赴河洛一帶,扼要駐紮,將豫西股匪,迅圖撲滅,兼顧山陝門戶,俾西路張總愚等股匪,不致闖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馳回兩江總督署任。」

這就是暗示,李鴻章如果不能消滅西路捻軍,就不用想再署理兩江總督。所以又有這樣的安排:「至兩江總督,事繁任重,李鴻章帶兵出省,不可無人署理;吳棠辦事認真,且在清淮駐守有年,於軍務亦能整頓,即著吳棠署理兩江總督,其漕運總督印務,即交與李宗羲暫行署理。江蘇巡撫與洋人交涉事件頗多,丁日昌籍隸粵東,熟悉洋務,以之署理江蘇巡撫,可期勝任。曾國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見相同,即著迅速復奏,再明降諭旨。」這最後一段話,明明白白地顯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脅的意思,倘或曾國藩依舊師老無功,他們師弟就不必再盤踞要津。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為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尤其因為鬧馬賊的緣故,格外加強警戒。直隸總督劉長佑,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徐廷楷,熱河都統麒慶,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倘或蹕道所徑,再發生甚麼盜案,驚了大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為清靜。

一過九月十五,車馬紛紛出東便門,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通州,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啟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賈楨、倭仁,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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