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十二 蒙古狀元

喧騰了一個多月的話題: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軍機的前因後果,自從那道天恩浩蕩的煌煌上諭一發,迅即消寂。這並不是因為恭王復領樞務,沒有甚麼好談的,而是有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前科翰林「散館」授職和本科的狀元落入誰家?

「散館」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張之洞,他原來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緊接著便是殿試,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親試。天下人才,都從此出,關係國運隆替,所以儀制極其隆重,由賈楨、寶鋆主考。會試及第的一榜新貢士共計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門,各人都有兩三個送考的親友,在曉風殘月下東一堆、西一堆小聲交談著。到卯正時分,唱名進殿,單數從左掖門進,雙數從右掖門進,齊集殿前,由禮官鳴讚著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禮部散發題紙,然後各自就座,盡平生所學,去奪那名「狀元」。

殿試照例用策論,一共問了四條,先問「正學」源流,次問吏治,再問安民弭盜之法和整頓兵制之道,說是「凡茲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課以厘政績,除莠以清裏、詰戎以靖邊陲,皆立國之遠猷,主政之要務也。多士力學有年,其各陳讜論毋隱,朕將親覽焉!」

名為「親覽」,其實只看十本卷子。殿試的考官,稱為「讀卷大臣」,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個圈,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讀卷大臣」。所以最好的一本卷有八個圈,那便是壓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來排。然後進呈御前,硃筆欽定。有時照原來的次序不動,有時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原試列入二甲的,變了第一,全看各人運氣。

殿試一天,「讀卷」兩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臨御養心殿,宣召軍機大臣和八名讀卷大臣,八臣以協辦大學士瑞常為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經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年癸亥,親手點過兩次狀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練地拿起第一本卷子,用長長的指甲挑開彌封,看狀元是甚麼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聲輕呼:「是他!」接著便怔怔地望著慈安太后。

「誰啊!」

「賽尚阿的兒子崇綺。」

這一宣示,最感驚異的是那班軍機大臣,但遇到這樣的場合,唯有保持沉默,看兩宮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麼辦呢?本朝從來沒有這個規矩!」慈禧太后看著瑞常說。

看大家依舊沒有表示,慈禧太后頗為不悅。自從滿、漢分榜以來,旗人不管是滿州、蒙古,歷來不與於三鼎甲之列。因為旗人登進的路子寬,或者襲爵,或者軍功,胸無點墨亦可當到部院大臣,為了籠絡漢人起見,特意把狀元、榜眼、探花這三個人人艷羨的頭銜,列為唯有漢人可得的特權。祖宗的苦心,讀卷大臣豈能不知?雖說彌封卷子不知人名,但這本卷子出於「蒙古」,卷面卻有標示,然則這樣選取,豈非有意藐視女主不能親裁甲乙,存心破壞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為然,不過她並不以為讀卷大臣有甚麼藐視之心,只是一向謹慎,總覺得「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從來鼎甲都點漢人,不能忽而冒出一個「蒙古狀元」來!

所以神色之間,對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麼辦呢?」慈禧太后低聲問她,「我看——。」

「我看讓軍機跟他們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這是無辦法中的辦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這些上面魄力還不夠,懂得也不夠多,不能像前朝的皇帝——特別是「乾隆爺」,可以隨自己的高興而又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來,更動進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張了。

卷子仍由瑞常領了下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講話,恭王驚弓之鳥,不肯講話,其餘的人心裡都在想,「狀元」是讀書人終生的夢想,而崇綺在事先連夢想的資格都沒有,一旦到手,這一喜何可以言語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狀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見得感激,而崇綺那裏一定結了個生死冤家。這又何苦來?

於是相顧默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僵局。到底是年紀輕些的沉不住氣,內閣學士延煦便說了句:「只論文字,何分旗漢?」

「不錯!」大家同聲答應,如釋重負。

當時便由曹毓瑛動筆,擬了個簡單的摺片,由恭王和瑞常領銜復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傳出去,轟動九城,有的詫為奇事,有的視為佳話,當然也有些人不服氣,而唯一號啕大哭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新科狀元崇綺。

從他父親賽尚阿在咸豐初年,以大學士軍機大臣受命為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負責剿辦洪楊而失律革職以後,崇綺家一直門庭冷落,於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揚眉吐氣,自然要喜極而泣。

略略應酬了盈門的賀客,崇綺有一件大事要辦:上表謝恩。這又要先去拜訪前科狀元翁曾源——有這樣一個相沿已久的規矩,新科狀元的謝恩表,必請前一科的狀元抄示格式,登門拜訪時要遞門生帖子,致送贄敬。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發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擋駕,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龢代見。

翁同龢也是狀元,所以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崇綺,改口稱他「老前輩」,一定要行大禮。

「不敢當,不敢當!」翁同龢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兩人推讓了半天,終於平禮相見。翁同龢致了賀意,少不得談到殿試的情形,崇綺不但得意,而且激動,口沫橫飛地說他平日如何在寫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試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說他得狀元是異數,便這一點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學」,忘得乾乾淨淨,假道學的原形畢露,翁同龢不免齒冷。

抄了謝恩表的格式,又請教了許多第二天金殿臚唱,狀元應有的儀注,崇綺道謝告辭,回家商量請客開賀,興奮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將星隕落,僧王在山東中伏陣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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