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十 弟為兄援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圍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個人到了:醇王。他從東陵工程處,星夜急馳,十三一早到京城,進宣武門回太平湖私邸,來不及換衣服就吩咐:「去請軍機上許老爺!」

那是指軍機章京許庚身,下人告訴他:「入闈了!」

「那就請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罵蔡壽祺,說他有意搗亂,然後又說:「我馬上要上摺子。」

「是。」曹毓瑛不動聲色地問:「請七爺的示,摺子上怎麼說?」

「這還要怎麼說?不是恭王不會有今天。就憑這一點,兩宮太后也得恩施格外。」

「話總還要委婉一點。」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陣衝動過後,語氣平靜了,「總也得說一兩句恭王有錯的話。他一點不錯,不就變了兩宮太后大錯而特錯了嗎?」

「七爺見得是。正是這話。」

「我想這麼說:恭王言語失檢是有的。兩宮太后不妨面加申飭,令其改過自新。」

這樣說法比惇王飭下廷議又進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顧,立言亦很得體。曹毓瑛心想,多說醇王庸懦,有此為避嫌疑,仗義執言的舉動,而且知道如何建言才動聽有效,看來這兩年的歷練,竟大有長進了。

於是,他就在醇王府擬了個奏稿,然後問道:「七爺得先跟六爺碰個面兒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讓恭王過一過目。

「當然。咱們一塊兒走。」

曹毓瑛估量著他們弟兄相見,必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計議,自己夾在裡面,諸多不便,所以託詞軍機上還有事,先行告辭。但也作了交代,一會兒派人到恭王府去取這個奏稿,連同他回京宮門請安的摺子,一起包辦,不勞費心。

「好,好,那就拜託了。」醇王拱拱手說,「回頭再談吧!」

等曹毓瑛辭去,醇王回上房換衣服,夫婦交談,不提旅途種種,談的是恭王受譴的經過。醇王福晉一點不像她姐姐,對這樣震動朝野的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連個概略都說不上來,只說這幾天進過一次宮,慈禧太后說了許多不滿恭王的話,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沒有規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談得太久,鬧了個失儀的笑話。

「我也不知六爺奏事的時候是甚麼樣兒?」醇王福晉說,「聽說每回都叫『給六爺茶』,那天不知道怎麼,忘了招呼了。六爺說了半天的話,口渴了,端起茶碗就要喝,『東邊』咳嗽了一聲,六爺才看清楚,手裏端的是黃地金龍,御用的蓋碗,趕緊又放下。他也不覺得窘。六爺就是這個樣,凡事大而化之,甚麼也不在乎,到底把上頭給惹翻了。」

「總不能為這些小事,鬧得不可開交。該有別的緣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問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談下去,傳話套車,直奔鑒園。恭王正故作閒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這位老兄,見了面總有些拘謹,斷斷續續地請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專程趕了回來的經過,接著便把曹毓瑛擬的那個奏稿遞了過去。

他的態度,在這上面已表現無遺,恭王頗為欣慰,但也不免有濃重的感慨,「唉!」他嘆口氣說,「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雖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厲害,可是不以為有故意打擊恭王的心,「我在想,」他說:「這檔子事兒,從中一定有人在搗鬼。這個人得把他找出來!」

「我唸一段好文章你聽。」恭王答了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唸道:「部院各大臣每日預備召見,而進趨不過片時,對答不過數語,即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盡陳,寢假而左右近習,挾其私愛私憎,試其小忠小信,要結榮寵,熒惑聖聰,必至朝野之氣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聲名,或模稜以保富貴,雖深宮聽政自有權衡,意外之虞萬不致此,而其漸不可不防也!」

「這不是指的小安子嗎?」醇王失聲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年一個樣了!」

「但願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國亡家敗,都起於自相殘殺。那一朝不然?」

接著,恭王又提起那些守舊派的有意推波助瀾。醇王這才瞭然,恭王的被黜出於安德海之類的中傷和那些自命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為虎作倀」。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責,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對洋人的「火器」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講洋務的主張,覺得倭仁他們是國家求富強的一塊絆腳石,便頗想像恭王所唸的那一通奏摺那樣,要說幾句有稜角、見風骨的話。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派了軍機章京方鼎銳來取奏稿,順便帶來了一個消息:以肅親王華豐為宗人府宗令,派醇王總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讀書的課程及該殿一切事務,都歸他負責——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派他人兼辦。至此,恭王就像「閒散宗室」一樣,坐食皇家俸祿,甚麼事都不必管了。

醇王與方鼎銳也極熟,叫一聲:「子穎,你來!」把他拉到一邊,問他有甚麼辦法,給倭仁一點「顏色」看看?

「有件事,別人都還沒有說。七王爺要說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爺的眼光精細。」

能出風頭露臉的事,醇王最高興,即忙問道:「那一件事?你快說!」

「太后的硃諭,已經另外發抄了,頭一句是『內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誰也沒有看見硃諭,承旨的大臣,豈可如此辦事?」

「著啊!」醇王一拍大腿說,「這不是有意違旨嗎?我參他。你馬上給弄個稿子。」說著親自打開銀墨盒,拔支「大卷筆」

送在方鼎銳手裏。

方鼎銳情不可卻,略想一想,提筆便寫:

「竊臣恭讀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諭:『內廷王大臣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等因,欽此;彼時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硃諭。自回京後,訪知內廷諸臣,竟無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駭異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學士倭仁等,自應恪遵聖諭,傳集諸臣或於內閣,或於乾清門恭讀硃諭,明白宣示,然後頒行天下。何以僅交內閣發抄?顯係故違諭旨,若謂倭仁等一時未能詳審,豈有宰輔卿貳,皆不諳國體之理?即使實係疏忽,亦非尋常疏忽可比。茲當皇太后垂簾聽政,皇上沖齡之際,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為,臣竊恐將來親政之時,難於整理,謹不避嫌疑,據實糾參。」

這是一筆把與倭仁同被召見的大臣,都參在裡面。但方鼎銳寫是寫了,建議等明日內閣會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態度改變,不為已甚,這個摺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因此這一天僅僅上了救恭王的摺子。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這件事,有恭王的女兒大格格在身邊,說話不便,便藉故把她遣了開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著,「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瑪』惹了麻煩。這兩天,她那雙眼睛裡的神氣,叫人看著心疼。」

「我倒看不出來。」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你的話不錯,這孩子最懂事,甚麼叫公,甚麼叫私,分得清清楚楚,從沒有在我面前提過她『阿瑪』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從罷黜恭王以來,她的情緒一直不大好,老怕這件事鬧得不能收場。說起來總是一家人,只有在養心殿召見,才有君臣之分,養心殿以外敘家人之禮,如果太決裂了,見面不免尷尬。現在聽慈禧太后的口風依然甚緊,心裡不以為然,但不知如何勸她?就只好不作聲了。

「老七上了一個摺子。」慈禧太后告訴她說,「還有王拯的摺子,御史孫翼謀的摺子,都替老六講話,他的勢力可真不小。」

語氣中大有譏刺之意,慈安太后心裡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頂真了。」她皺著眉說。

「這會兒不頂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議,只有等他們議了上來再說。把這三個摺子也發了下去,一併交議,你看呢?」

「嗯!這麼辦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臉色很凝重了,「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辦!大家和和氣氣的倒不好,何苦繃著臉說話?這就是俗語說的:『做此官,行此禮。』誰叫咱們坐在那個位子上呢?現在不好好兒辦一辦,將來皇帝親政,眼看他受欺侮,那時候想幫他說話也幫不上了。與其將來後悔,倒不如現在多操一點兒的心好。」

這是深謀遠慮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認為她一個人總不能獨斷獨行,萬一處置過分,臨時阻攔也還來得及,所以微微頷首,並無別話。

等把三個摺子發了下去,值班的軍機章京知道關係重大,先錄了「摺底」,然後把原件咨送內閣。這三個「摺底」送到文祥那裏,他連夜奔走了一番。同樣地,倭仁也作了準備。彼此都知道對方有部署,卻打聽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內閣會議中,各顯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會試第三場進場,那些翰林、御史都要為自己的或者同鄉親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內閣會議改在午後。等人到齊,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開口,先從身上拿出一張紙來,揚一揚說:「今天的會議,承接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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