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九 賢王被黜

從上年臘月中回南以後,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吳守備又到了京城。吳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開年又有饋贈,但都是些「土儀」,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樣,只是沒有問候的私函。吳守備是去過安德海家的,親自把禮物送交他的家人,還留下一張吳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給軍機章京方鼎銳。禮沒有送給安德海的那份厚,卻有厚甸甸的一封信。這封信中附著安德海交給吳守備的,關於趙開榜的「節略」,信上敘了始末經過,最後道出他的本意,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奉委稅差,因為劣跡昭彰,由他奏報革職查辦。如今懸案尚無歸宿,忽又報請開復,出爾反爾,甚難措詞,字裏行間又隱約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更覺為難,特意向方鼎銳請教,如何處置?同時一再叮囑,無論如何,請守秘密。

方鼎銳看了信,大為詫異。在江南的大員,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吳棠的困擾,不能替他解決難題,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煩,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一問經過,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戲,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半點都錯不得,對安德海是不是假傳懿旨這一點,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來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苦笑著說:

「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看不到幾行,曹毓瑛的臉色,馬上換了一換樣子,顯得極為重視的神氣。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說:「這非辦不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方鼎銳相當失悔,趕緊問道:「辦誰啊?」

「都要辦!第一小安子,第二趙開榜。」

方鼎銳大吃一驚!要照這樣子做,大非吳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負了別人的重託,所以呆在那裏,半晌作聲不得。

「你把信交給我。」曹毓瑛站起身來,是準備出門的神情。

「琢公!」方鼎銳一把拉住他問,「去那裏?」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賜成全。」

「咦!」曹毓瑛驚疑地問:「這是怎麼說?」

「信中的意思,瞞不過法眼。吳仲宣只求公私兩全,原想辦得圓到些才託了我,結果比不託還要壞。琢公,你留一個將來讓我跟吳仲宣見面的餘地,行不行?」

這一說,讓曹毓瑛嘆了口氣,廢然坐下,把吳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說:「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說了。」

於是,方鼎銳回了吳棠一封信,告訴他決無此事,不必理睬。同時又告訴他一個消息,說兩廣總督毛鴻賓降調,已成定局,吳棠由漕督調署粵督,大致亦已內定,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祿,卻不知這事已經擱淺,先找著吳守備去問。他是曾受了吳棠囑咐的,如果安德海來問,只這樣告訴他:太后交下來的,採辦「蘇繡新樣衣料」的單子,正在趕辦,趙開榜開復一案,已經另外委託妥當的人代為辦理。德祿聽得吳守備這樣說,還不覺得甚麼。轉到安德海那裏,他比德祿在行,聽出話風不妙,更不明白他是託了甚麼人「代為辦理」,難道是在京找個人,就近替他辦一個奏摺?沒有這個規矩啊!

不多幾天,倒是德祿打聽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約了出來,告報他說,吳棠是託的方鼎銳,方鼎銳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麼回了吳棠一封信。「安二爺!」最後他說,「我看,八成兒吹了!」

照這情形看,安德海心裡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緊,第一,已知他假傳懿旨;第二,趙開榜的行跡已露,這兩件事要追究起來,可是個絕大麻煩。所以當時的神色就顯得異樣,青紅不定地好一會,也沒有聽清德祿再說些甚麼。

直到德祿大聲喊了句:「安二爺!」他才能勉強定定神去聽他的話。德祿愁眉苦臉地說道:「這下子,我跟趙四不好交代。」

「怎麼不好交代?你不是說,年下收的銀子不算定錢,既不是定錢,就不欠他甚麼,有甚麼不好交代。」

「不是這個。我是說,吳棠那兒,還有軍機處,都知道趙四露面兒了,一查問,著落在我身上要趙開榜那麼個人,我可跟人家怎麼交代?」

「這個——,」安德海嘴還硬:「不要緊,有我!」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貼。別的事都不要緊,總可以想辦法鼓動「主子」出來做擋箭牌,偏偏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點風聲。想到慈禧太后翻臉不認人的威嚴,安德海驀地裏打個寒噤,這一夜就沒有能睡著。

苦思焦慮,總覺得先要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那就只有去問方鼎銳了。於是抽個空,想好一個藉口去看方鼎銳。門上一報到裡面,方鼎銳便知他的來意,吩咐請在小書房坐。

平時,安德海見了軍機章京就彷彿熟不拘禮的朋友似的,態度極其隨便,這天有求於人,便謹守規矩,一見方鼎銳揭簾進門,立即請了個安,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方老爺!」

「不敢當,不敢當,請坐。」

等聽差獻茶奉煙,兩個人寒暄過一陣,安德海提到來意:「我接到漕運總督吳大人的信,說讓我來看方老爺,有話跟我說。」

這小子!方鼎銳在心裡罵,當面撒謊!外官結交太監,大幹禁例,吳棠怎麼會有信給他?但轉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詞,又如何啟齒?不過諒解是諒解了,卻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裝作訝然地問:「啊!我倒還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不說「不知道」,說「想不起來」,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難,只得紅著臉說:「就為趙開榜那一案。方老爺想必知道?」

「喔,這一案。對了,」方鼎銳慢條斯理地說,「吳大人託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兒辦。不過,有一層難處,這裡面的情節,似乎不大相符。」

說著,方鼎銳很冷靜地盯著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心裡在想那「情節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點?是趙開榜的節略中所敘的情節,還是指自己假傳懿旨?

看到他這副神情,方鼎銳越發瞭然於真相,他主要的是幫吳棠的忙。事情沒有替安德海辦成,卻也犯不著得罪他,所以話鋒一轉,用很懇切的聲音說:「你也知道,大家辦事,總有個規矩,趙開榜這件案子,實在幫不上忙。這麼樣吧,你把他的那個節略拿了回去,咱們只當根本沒有這麼回事兒。趙開榜人在那兒,幹些甚麼,咱們不聞不問,吳大人那兒,當然也不會再追。你看這個樣子好不好?」

到了這個時候,方鼎銳有此一番話,安德海可以安然無事,已是喜出望外,趕緊答應一聲:「是!聽方老爺的吩咐!」

說著,又離座請了個安。

等把那份節略拿到,就像收回了一樣賊贓那樣,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坐在車上定神細想,發覺不僅安然無事,而且還有收穫,頓時又大感欣慰,一回宮先到內務府來找德祿。

「怎麼樣?安二爺,挺得意似地。」

德祿一說,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說,索性擺出極高興的樣子,一把拉著德祿就走。

「趙四的事兒,辦成了一半。」

「喔!」德祿驚喜地問:「怎麼?莫非——。」

「你聽我說!」安德海搶著說道:「趙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嗎?這一個,我替他辦到了,豈不是辦成一半。」

「那好極了。安二爺,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我馬上跟他去說。」

「我剛才去看了軍機章京方老爺了,他親口跟我說,包趙開榜沒有事,吳大人那兒也不會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膽露面兒好了。」

「是!我這就去。」

「慢著!」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道:「他原來答應的那個數得給啊!」

這一下德祿為難了,空口說白話,要人上萬的銀子捧出來,怕不容易。考慮了一會,覺得從中傳話,辦不圓滿會遭怪,不如把趙四約了來,一起談的好。

於是,他提議找趙四齣來吃小館子,當面說明經過,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德祿便送了個帖子來,由趙開榜出面,請安德海在福興居小酌。依時赴約,寒暄了一會,入席飲酒,敬過兩巡酒,德祿便把主人拉到一邊,悄悄耳語。安德海在一旁獨酌,卻不斷藉故回頭偷窺,先看到趙開榜有遲疑的神氣,說到後來,終於很勉強地點了點頭,知道事情定局了。雖然有些強人所難的樣子,也管不得他那許多。

等散出來時,德祿在車中把跟趙四交涉的結果,細細說了給安德海聽。趙四答應過,只要把他「身子洗乾淨」,他願酬謝兩萬銀子,不過那得奉了明發上諭,撤銷拿問的處分,才能算數,照現在的情形,仍有後患。

還只聽到這裡,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鐵青著臉,憤憤地說,「口說無憑,本來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著瞧好了。」

「安二爺,安二爺!」德祿搖著他的手,著急地說:「你別急嘛!我的話還沒有完。人家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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