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八 翦除悍將

勝保的被誅,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個人,就是為雍正所殺的年羹堯。當同治元年秋天,陝西回亂,勝保受命為欽差大臣,督軍入陝,對河南、陝西巡撫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軍中的文案,勸他決不可如此,他說:「你知道不知道,欽差大臣就是從前的大將軍。大將軍對督撫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級論的。」這就是他學年羹堯的例子。

在西安的時候,有個副都統叫高福,不知怎麼,出言頂撞了他。勝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軍棍,高福大為駭異,說是同為二品官職,如何能打我?勝保冷笑答道:「我是欽差大臣,以軍法殺你都可以,何況是打軍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這是他學年羹堯的又一個例子。

他這個欽差大臣,行軍彷彿御駕親征。每天吃飯,仿傳膳的辦法,每樣菜都是一式兩碗,那樣菜好,便傳諭,拿這樣菜賞給某文案,居然上仿御食的賜膳之例。入陝之初,為了區區一味韭黃,曾殺過一個廚子,此也是學年羹堯的一個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摺,常常自己起稿,有幾句常用的話,一句叫做:「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還有一句話是:「漢周亞夫壁細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那是漢文帝時的故事。勝保常在奏摺中提到這話,等於說軍令高於詔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視太后婦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內。因此,湖北巡撫嚴樹森參他「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從而以為「回捻癬疥之疾,粵寇亦不過支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這是所有參劾勝保的奏摺中,最厲害的一個。

那時彈劾勝保的奏章,京內京外,不計其數,歸納起來,不外「冒功侵餉,漁色害民」八個大字。勝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隨軍的侍妾有三十多個,最得寵的一個是洪楊「英王」陳玉成的妻子,此外軍行所經,強佔民婦,更是不足為奇的事。

他的侵餉也是有名的。那時的軍餉,多靠比較平靖的各省支援,稱為「協餉」,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規定了數目,但各自為政,實際上協餉的多寡遲速,要看封疆大吏與欽差大臣間的私人交情。勝保驕恣狂妄,與各省督撫,多不和睦,所以協餉常不能按時收到,偶然有一筆款子到了,他百事不問,信手揮霍個夠,多下的才撥歸軍用。一次官軍在同州遇伏大敗,死傷枕藉,一個姓雷的帶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發錢撫恤,但實在沒有錢,以致他的受傷的部下,睡在轅門外,呻吟徹夜。治軍如此,他的部下,早就離心離德了。

如果說勝保還有長處,那就是因為他自己頗知翰墨,所以愛才重士。當然,肯在勝保軍營中當文案的,也不會是甚麼潔身自好之士。沒有一個潔身自好的讀書人,願意跟他一起蹚渾水,更沒有一個敦品勵行的讀書人,能夠眼看他在軍營中的一切作為而無動於衷。不過,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氣的軍機章京,因為路隔得遠,見聞不真,所以還很有幾個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陝時,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於他動輒以「漢周亞夫」如何如何的話入奏,慈禧太后對他已深為不滿,但顧念他在誅肅順的一重公案中,立過大功,所以還想放他一個實缺。這時便有軍機章京寫信告訴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摺,因為恭王已經跟兩宮太后回奏過,準備就陝甘總督或者陝西巡撫這兩個缺,挑一個給他。如果他依舊在奏摺中大放厥詞,觸怒了「上頭」,事情會有變化。

這封信遞到西安,勝保正與他的文案們在大談風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傳示文案,不作表示。這樣等了幾天,沒有消息,他沉不住氣了。

「事恐有變!」他的上奏摺自炫文採的癮頭又發作了,「不得不剖陳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帥且再等一等!」所有看過軍機章京來信的文案,都認為他此舉異常不智,交口相勸。但勝保不聽,自己動手擬了一道奏摺,立刻以四百里加緊,發了出去。

這道奏摺上說,凡是帶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則呼應不靈,並列舉湖廣總督官文,湖北巡撫胡林翼,兩江總督曾國藩,江蘇巡撫李鴻章,浙江巡撫左宗棠作為例證,他們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長官,主持本省的軍務,所以事半而功倍。接著說到他自己,是「以客官辦西北軍務」,無論糧餉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湊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摺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時肅順被殺,還不到一年,她對權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軍將領屢敗屢戰,艱苦備嘗,亦不敢作這樣冒昧的陳請,僧格林沁身為國戚,威望素著,對於朝命,奉行唯謹,那有像勝保這樣子的?

如果不及時制裁,豈非又是一個肅順?

於是她把他的摺子留下來,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當面發交恭王,冷笑著說:「如果照勝保的說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換那一省的督撫。你們想想看,有這個道理嗎?」

恭王這時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靜為第一,所以對勝保還存著幾分回護的心,當時還想放他一個陝西巡撫,但慈禧太后也有個堅定的宗旨,勝保的權力決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權,另外給他一個適當的職務,作為他上年統兵入衛,到熱河向肅順示威的酬庸。

經過一番研議折衝,為了維持朝廷的威信,杜絕帶兵大臣的要挾,勝保自然受到了極嚴厲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寫信給勝保的軍機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願意內調,讓他在兵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這兩個職位中挑一個。要做官是當尚書,卻又知道他揮霍成性,內務府大臣有許多陋規收入,勉強可以維持他的排場,所以特意為他多預算一條退路,看他自己怎麼走?這樣的設想,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勝保氣得暴跳如雷,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曹毓瑛:「欲縛保者,可即執付『司敗』,何庸以言為餌?唯紀辛酉間事,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所謂「司敗」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誤會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權,把他騙到京師然後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不僅指他統兵為辛酉政變的後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請太后垂簾並簡近支親王輔政」的一道奏摺,這就連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罵在裏頭了。

這封信,曹毓瑛送了給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聲:「怪不得有人說勝保像年羹堯,果然不錯!」

雍正帝殺年羹堯之前,因為得位不正,內疚神明,外則唯恐有甚麼清議,所以對年羹堯的籠絡,到了大為失態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裏譏議。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會蹈此覆轍,要殺勝保,另有佈置。

恭王與文祥、曹毓瑛等人統籌全局,反覆研究的結果,作了解除勝保兵權的最後準備,但還存著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幾乎每日遞到軍前,但勝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時回亂最烈的地區,是在同州、朝邑一帶,離河洛重險的潼關,只有幾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竄擾,萬一捻回合力猛撲潼關,關係到陝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瞭解中原形勢的人,無不憂形於色,朝廷亦不斷督催勝保領兵東援。只是他不知有甚麼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經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順眼的京營將官,不是參奏降革,就是奏請撤回。恭王一看這情形,必須要採取那不得已的最後手段了。

這最後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關,另外頒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親自開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勝保的部將,後來受知於胡林翼,驍勇善戰,與鮑超齊名,合稱「多鮑」。這年——同治元年四月,進克安徽廬州,洪軍悍將「英王」陳玉成,投奔壽州,依附陰鷙驃悍的練總苗沛霖,恰好成就了勝保一件大功。苗沛霖與勝保有交結,看看洪軍自安慶一破,大勢不妙,把窮無所歸的陳玉成做人情,縛送勝保大營。勝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陳玉成的有國色之稱的妻子,一面在奏摺中大事鋪張,以為陳玉成是洪軍的第一勇將,既已被擒,洪軍從此不足憂,意思中要親送陳玉成入京,舉行「獻俘大典」。結果弄了個很大的沒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鬧,同時命令,即在軍前正法。好大喜功的勝保,大失所望,從此對朝中柄政的大臣,越發不滿。

等陝西回亂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陝,因為他遠在豫西,緩不濟急,才改派了勝保。這時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關,對勝保來說,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負氣,不大理潼關這方面的戰局。同時由於「甘督」、「陝撫」這兩個實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餘,想到這年春天在安徽奏請「以安徽、河南兩巡撫幫辦軍務」的花樣,照樣再耍一套,奏請以陝西巡撫瑛棨幫辦軍務。如果奉准,則不但陝西巡撫成了他的部屬,而且權足以指揮巡撫,便成了總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彌補他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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