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六 宮廷暗鬥

於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由原路啟駕回宮,一路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出警入蹕,常在日間,像這樣的現象,甚為罕見,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等一傳入宮中,安德海自然要獻慇勤去說給慈禧太后聽。

她心裡當然不高興,寒著臉問:「倒是些甚麼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問到此,安德海計上心來,說了幾個御史和翰林的名字。這些人,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過也就是那幾個人。」安德海又說,「別人可不像那些人這麼糊塗,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教養皇上,比誰都辛苦!七爺跟五爺,奉請兩位太后到府,不過聽個戲,這如果算過份,王府裏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那該怎麼說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

「那個王府都一樣。」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裡盤旋又盤旋,終於問了出來:「六爺呢?」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氣答道:「六爺不在府裏玩兒。」

「在那兒?」

「主子沒有聽說過?」安德海故意訝異地問,「六爺有個園子。」

「是『鑒園』嗎?」

「就是鑒園,大著哪,在後湖,大小翔鳳衚衕。鑒園有一寶,宮裏連熱河行宮算上,全都給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是甚麼寶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擱在樓上,鏡子裏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把個後湖搬到六爺園子裏去了。」

慈禧太后想像著那鏡中的景緻,心裡說不出的一種酸酸的滋味,同時嘴角現出冷笑,那雙鳳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

「又是王府、又是園子,給他『雙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才夠開銷?」

「六爺就要了『親王雙俸』,可也不夠開銷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說,「那就不如不要,還落個名兒。」

話中有話,而且所關不細,慈禧太后不免考慮,是開口問他,還是讓他自己說?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說:「你也別聽那些人的謠言。」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他把恭王府「提門包充府用」的公開秘密,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當國的恭王,有許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那怕是御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太監奉旨頒到府裏,就算一大恩典,必須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財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個主意,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賞賜王府門上的「門包」,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裏,補助王府的開支。這一來,「門包」自然加大了,成為變相的納賄。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現在知道了詳情,不住冷笑。快過年了,她在心裡想,且擺著,慢慢兒來,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宮中歲時令節,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往年喪服未滿,大難未除,一概蠲免,這一年可得好好鋪張一番了。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藉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

單子打開來一看,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爺,」他苦著臉說,「這差使叫我們怎麼當。」

「怎麼?是多了不是?」他很輕鬆地說,「好辦得很,你拿筆畫一條紅槓子,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沒事了嗎?」

這明明是拿「大帽子」壓人,內務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氣吞聲,跟他慢慢兒磨。但一場冗長的談判,幾乎並沒有甚麼結果,安德海口口聲聲「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讓步,非常有限。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煙奉承,先把安德海穩住了,然後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為難,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員可比,指示了一個宗旨,凡是庫裏現成,不必支款購置的,不妨盡量撥給。於是又要先查庫帳,正搬出一大堆帳簿與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說恭王來了。

恭王兼領著「管理內務府銀庫」的差使,實際上等於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當明善起身迎接,還未出屋時,他已走上了台階,從窗戶中,一眼望見大批帳簿,便不回自己屋裏,一腳跨了進來,卻又不問帳簿,只說:「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他來幹甚麼?」

明善不敢隱瞞,照實答道:「他奉了懿旨,來要過年的東西。已經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麼叫商量不通?」恭王心裡已有些冒火了,「他要甚麼東西?拿單子來我看!」

語氣冷峻嚴厲,明善頗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話已出口,再要為他回護,那是欲蓋彌彰,不但沒有效果,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懷疑,把自己牽連在內,太不智了。

於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裏一看,臉上越繃越緊,雖未發怒,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

「拿『則例』來!」他說。

各衙門都有「則例」,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序。內務府的則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嬪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該給的畫個圈,不該給的,老實不客氣,取筆一槓子把它勾銷。這樣親自處理完了,把筆一擲,吩咐明善:「照這個數給!有例不減,無例不興。你告訴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腦袋!」

明善和他的屬官,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聽,反倒賠上不少好話。同時看庫中有富餘的東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補,無濟於事。

安德海心裡雖有些懊悔,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搞出這麼一場沒趣,可是這絲悔意,一現即沒,接下來便是又氣、又恨、又著急。

著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東西要不來,顯得不會辦事;其次是已經在宮裏誇下海口,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不怕他們不給。而現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這面子可丟得大了!

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他也不敢發牢騷,說氣話,只鐵青著臉,連連冷笑,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拿了就走。

剛走出大門,只聽得有人在喊:「安二爺,安二爺!」一面喊,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頭一看,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名叫德祿,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皺著眉問:「幹嗎?」

「知道你今兒不痛快,」德祿陪笑道:「想請安二爺喝一鐘。」

「那兒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這會兒。」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快到年下了,不弄兩子兒,這個年可怎麼過呀?」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裡,想了想問道:「甚麼事兒?費挺大的勁,弄不著幾兩銀子,我可不幹。」

「當然不是百兒八十的。也不費勁,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就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一個手指來。

「一百?」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並且矜持地微笑著,彷彿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

「一弔?」

「對了!」

「一弔」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

「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緊,今兒晚上咱們『老地方』見,喝著酒,我細細說給你聽,你要覺得不行,就算我沒說。反正喝酒消寒,總是個樂子。」

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色,是那種極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擾他一頓,聽他說些甚麼再作道理。

於是點點頭說:「好,今兒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饒得了你!」

德祿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機會,同時打了一會岔,心裡便覺得好過得多。回至長春宮,先不到慈禧太后那裏,在宮後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裏,找了個小太監來,先打聽打聽慈禧太后在幹些甚麼?

「主子上『東邊』去了。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

「怎麼啦?」

「咦!」那小太監詫異地問道:「怎麼,二爺你還不知道嗎?『東邊』娘家的老太太,今兒個沒了。」

「啊!我真還不知道。」說著,已把身子站了起來,「我到『東邊』去看看。」

「二爺!」小太監拉住他說,「我還告訴你,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外面傳進來的話,只不過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裏的事。主子直嘆氣:『好好一個年,都叫喪事給攪了!』看樣子心裡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當心點兒!」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覺得最後兩句話不中聽,倒像受了侮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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