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五 歌舞昇平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壽,安德海早就在宮內各處發議論了,說她操勞國事,戡平大亂,皇上崇功報德,該顯一顯孝心,而況天下太平,正該好好熱鬧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說動了心,有意鋪張一番。但這樣的事,臣下無人奏請,自己就不便開口。當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聲聲要省儉,沒有人敢貿然提議。

因此,以國服雖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國家的大慶典,依然從簡。十月初十這一天,跟去年一樣,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從著,到長春宮來請安,侍奉早膳。然後於辰正時分,臨御慈寧宮,由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叩賀聖壽的儀典,就算告成了。

當然,宮內有小規模的慶賀節目,在粹芳齋接受福晉命婦的叩祝,接著開戲,皇帝親侍午膳。這一頓飯在戲台前面吃了三個半時辰,從午前十點,到午後五點才罷。

福晉命婦磕頭辭出,兩宮太后命駕還宮。秋深日短,已到掌燈時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聲一靜,一顆心倒反靜不下來了。

在粹芳齋是百鳥朝拱的鳳凰,回到寢宮便是臨流自憐的孤鸞。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銜,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三年來養成的習慣,凡是遇到這樣的心境,她就必須找一件事來做——甚麼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轉移心境。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挑個平日看得不順眼的太監或宮女,隨便說個錯,把他們痛罵一陣,或者「傳杖」打一頓,借他人的哀啼,發自己的怨氣,最見效不過。

但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忌諱。正在躊躇著,不知找個甚麼消遣好的當兒,一眼望了出去,頓覺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來了!她今年十一歲,但發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將脫卻稚氣,而說話行事,更不像十一歲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寵她,不但寵,甚至還有些忌憚她,因為她有時說的話,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依她,竟無第二個辦法。

於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見,從容不迫地立定,裊嬝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然後閃開,讓跟著來的一名「諳達」太監,兩名「精奇媽媽」跪安。

「諳達」太監張福有,手裏捧著個錦袱包裹的朱紅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問道:「那是甚麼呀?」

「我奶奶,」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晉,大公主說:「今兒進宮拜壽,又給我捎了東西來,我拿來給皇額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進屋把漆盒打開,裡面花樣極多,一眼看不清,只覺得都是些西洋玩藝,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紅羊皮鑲裹的望遠鏡朝窗外看了看,隨手放下,又撿起一個玻璃瓶,望著上面的國字問:「這是甚麼玩藝?」

「香水兒!」大公主答道:「是法國公使夫人送的。」

「送給誰啊?」

「送給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問:「送得不少吧?」

「就這麼一瓶。」

聽說就這一瓶,她心裡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京城裏就這獨一無二的一份,這應該歸誰所有呢?

她在心裡這樣想著,大公主已經開口了:「我奶奶說,這瓶香水兒不敢用,叫我也留著玩兒,別打開。」

「為甚麼?」慈禧太后愕然相問。

「說是不莊重。讓人聞見了香水味兒,說用鬼子的東西,怕皇額娘會罵。」

「小東西!」慈禧太后笑道:「你捨不得就捨不得,還使個花招兒幹甚麼?」

「我捨得,我也不會使花招,拿這些東西來給皇額娘瞧,就打算著孝敬皇額娘的。」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十分高興,把漆盒丟在一邊,拉著她的手要跟她閒話。

「今兒的戲,你看得懂嗎?」

「看,怎麼看不懂啊?」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隨又問道:「今天的戲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愛聽。」

這話奇了!從去年十月孝服一滿,初一、十五常在漱芳齋演戲,聽了這麼多天,竟說「反正不愛聽」,那麼:「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穩穩坐著,彷彿聽得挺得勁兒似的,那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規矩啊!」大公主把臉一揚,越顯得像個大人了。

對了,規矩,在太后面前陪著聽戲,還能懶懶地,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來?她這一說,慈禧太后倒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

「照這一說,你是根本不愛聽戲?」

「也不是。」大公主說,「我不愛聽崑腔——崑腔沒有皮黃好聽。」

「你說說,皮黃怎麼好聽?」

慈禧太后自然不會沒有聽過皮黃,但宮裏十幾年,聽的都是昇平署太監扮演的崑腔,偶有皮黃戲也不多。近年「三慶」、「四喜」兩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慶堂會,必傳此兩班當差。名為當差,賞賜極豐,演出自然特別賣力,名伶秘本,平日輕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這等大堂會中獻技。大公主從小跟著恭王福晉到親友家應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兩代都久任督撫,起居奢華,凡有小小的喜慶,都要演戲,所以大公主在這方面的見聞,比慈禧太后廣得多。

她的領悟力高,記性又好,口齒又伶俐,講劉趕三的醜婆子、講盧勝奎的諸葛亮,把個慈禧太后聽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還在回味。

怎麼能夠聽一聽那些個戲才好!慈禧太后心裡只管在轉念,要把外面的戲班子傳進來,自然不可,聽說那家王公府第有堂會,突然臨幸,一飽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看起來在宮裏實在無趣!

丟下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樣兒此刻回想起來,似乎與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細一琢磨,才確確實實發覺,果然有異於別的十一歲的女孩子。麗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歲,但站在一起來比,至少要相差三、四歲。不能再拿大公主當孩子來看了!

不知將來許個甚麼樣的人家?此念一動,慈禧太后突然興奮,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兒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為大公主指婚,便等於自己擇婿,更是名正言順的事,不妨趁早挑選起來。

心裡一直存著這樣一個念頭,第二天與慈安太后閒話時,就忍不住提了起來,「姐姐,」她問:「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沒有?」

慈安太后聽她沒頭沒腦這一句話,一時倒愣住了,「問這個幹嗎?」她問,「是甚麼人家啊?」

「咱們那個大妞,不該找婆家了嗎?」

原來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兒女操心。」

「六爺夫婦,把他們那個孩子給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人家。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還小。不過——,」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說,「大妞還真不像十一歲的人。」

「就是這話羅。早年僅有十三、四歲就辦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語地,「早早兒的抱個外孫子,也好!」

「想得這麼遠!」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說:「咱們自己那一個呢?」

「那一個」是指麗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斂:「這個,當然也得替她留心。」

「噯!」慈安太后點點頭:「總歸還不忙,慢慢兒留心吧!」

這一番閒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聽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極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餘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裡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佔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公主既為兩宮太后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這比正牌的公主還尊貴,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兒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裏。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雲保,在密雲捉拿肅順時,很出過一番力,因此為醇王所賞識。托雲保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雲保心想,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幾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於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王府——來慣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雲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醇王趕緊扶住他,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麼說?」

「聽說太后要為大公主指配。七爺總聽說了?」

「是啊!我聽說了。怎麼樣?」

「我那個孩子,」托雲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醇王啞然。心裡在想,托雲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壞,也生得很雄偉,像是個有福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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