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玉座珠簾 二 金陵血戰

由官曾會銜的奏摺中和摺差所談,京中知道了當時克復江寧的詳情。自龍膊子掘地道,轟出太平門二十餘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議,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與江寧城上,清軍與洪軍炮火互轟、晝夜不絕的苦戰中,加緊開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隨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藥。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還抽調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撲,湘軍幾乎支持不住,功敗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發了藥線。事先由曾國荃召集部下諸將,徵詢志願,排定衝鋒的序列。原籍貴州黎平的朱洪章打頭陣,第一隊從倒口衝上去,「忠王」李秀成親自領兵攔截,四百多人,全數陣亡。等前仆後繼的第二隊兩千多人,一鼓作氣衝了上去,才算站住腳,於是後隊續上,分成三路,中路猛衝,左右兩路繞城抄襲後路,洪軍始有崩潰之勢。

血戰到夜,只見各處偽王府,紛紛起火,據說「幼主」洪福瑱闔門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卻是被擒了。

曾國藩所開的立功將領名單,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將」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為大勝的關鍵所在,因而論功居首。其次是蕭孚泗,因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於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並擒獲洪秀全次兄洪仁達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這個捷報一傳,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寧盡歸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軍雖多,失卻憑依,不戰自潰,是這樣才可以說一句洪楊已平,必無後患。

於是許多寄寓京師,有家難歸的江南人,記起陸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特為設祭,焚香祝告。宮內也是如此,當捷奏遞到的那一刻,兩宮太后所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詣文宗陵寢,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親貴,一品以上的大臣,進宮叩賀,各遞如意。然後就要論功行賞了。恭王與軍機大臣已經密議了好幾次,用本朝從無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為理由,封曾國藩為一等候,錫以佳名,號為「毅勇」,這卻又不像文臣的稱號了。

曾國荃的爵位次一等,封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蕭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獲「五等封」的,就只這侯、伯、子、男四個人。曾國藩的侯爵「世襲罔替」,其餘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爺」都沒有當過,恩封詔旨到日,他已經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普加異數,官文和李鴻章也封了伯爵,獨獨浙江巡撫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不在其內,因為浙贛兩地,尚未敉平,封賞不能不緩。但有江寧克復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楨自然會格外奮勉。這是朝廷一番策勵的深心。自然,京內軍機大臣,軍機章京,各衙門有功的人員,亦都論功行賞。大致說來,賞得其平,人心大悅。但朱洪章僅得五等封外的一個騎都尉,頗有人為他不平,認為曾國荃因為他不是湘軍將領而有意歧視,李臣典的那個子爵,得來未免容易。

過不多久,曾國藩從安慶到江寧親自視察以後,奏報絡繹,詳情愈明,同時也有許多人從前方到京,細談起來,連蕭孚泗的那個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賞,是為了生擒李秀成的緣故,但不是力戰屈人,只不過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廟裏,為鄉民掩護藏匿,他以隨身所攜珠寶作酬謝,不料另有一批鄉民,見利相爭,結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軍營裏,這一營正是蕭孚泗的部下。所謂「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許多人相信這一個說法,曾國荃的厚愛蕭孚泗,別有緣故。當城破之時,首先衝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達,其時已將黃昏,朱洪章進府搜殺,封閉府庫,緊閉轅門,派兩營兵守護,等待曾國荃來處理。隨後,蕭孚泗便來接防,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積聚的財貨,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燒得乾乾淨淨。因為蕭孚泗對曾九帥有這番大功勞,所以借生擒偽「忠王」為名,奏報時列名在第二,恰好輪到一個男爵。

這些話雖言之鑿鑿,到底是道路傳聞,可能出於妒嫉曾國荃勳業的有意中傷,但不久有曾國藩的一個奏摺,似乎證實了道聽塗說,不為虛言。

他的奏摺上說:

「歷年以來,中外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乃克復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預計之外。目下籌辦善後事宜,需銀甚急,為款甚巨,如撫恤災民,修理城垣駐防滿營,皆善後之大端。其餘百緒繁興,左支右絀,欣喜之餘,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這個奏摺,大為不悅,而且也像曾國藩那樣,「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經提醒他過,大亂一平,百廢俱舉,要早早準備款項,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財貨,用於辦理善後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過,恭王在眼前還沒有工夫去追究這一層。在同一個摺子中,曾國藩奏報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賊酋分別處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屍體,在「天王府」的一個假山洞中發現,經曾國藩親自檢驗後焚燬,李秀成,則在七月初六黃昏處決。上諭原命戮洪秀全的屍「傳首東南」,李秀成則解到京城行「獻俘禮」,曾國藩都未照辦。還有「偽幼主洪福瑱查無實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國藩抄送軍機處的,李秀成的供詞來好好研究一下。

為了天氣太熱,也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軍機大臣們邀到他的別墅「鑒園」去小飲,傳觀李秀成的供詞,一共一百三十頁,兩萬八千多字,頗花了一些時間,可是這還不是供詞的全部。

曾國藩到江寧,曾親自提審李秀成一次,隨後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審。而實際上所謂審問,只是讓李秀成在「站籠」中書寫親供,從六月二十七寫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寫了多少字?寫完就送了命。因為李秀成幾乎是洪軍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個人,為了他的被俘,江寧鄉民甚至於捉了蕭孚泗的一個親兵去殺掉,彷彿是要為他報仇似的。同時,李秀成雖然已成「籠」中之囚,而洪軍將領見了他,依然長跪請安,曾國藩「聞此二端,惡其民心之未去,黨羽之尚堅」,怕解到京師的迢迢長途,出了甚麼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為如此,李秀成的供詞,便顯得特別重要,洪福瑱的脫逃,在供詞中就有詳細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儲諸王眷屬,在數千死士護衛之下,準備突圍。由於江寧九門都有湘軍把守,不得已暫且隱藏,到了夜半,剝下陣亡清軍的制服,全體改裝,由太平門倒口衝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駿馬,供「幼主」乘騎,自己騎了一匹不良於行的劣馬,竟致落後被俘。

這當然情真事確,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詞的抄本,曾經曾國藩刪節,特別是最後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齊長江南北兩岸,數十萬洪軍投降清朝。收齊部眾後,正蔓延於中原的捻匪,可以舉手而平。又說「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誤」,這「十要」和「十誤」是甚麼?鑒園的主賓都不知道,因為已「全歸刪節」了。

「何必如此?」恭王搖著頭說:「莫非有甚麼礙語?」

「諸公請聽此一段。」寶鋆大聲唸著李秀成的供詞:「『李巡撫有上海,關稅重、錢多,故招鬼兵與我交戰。』」

這是指李鴻章用上海的關稅,招募洋人戈登.華爾的「常勝軍」而言。在座的人都隱約聽說過,上海的關稅是李鴻章的一大利藪,現在從敵人口中得到證實。由此來看,李秀成的供詞,另有一種可藉以考察東南統兵大臣的作用,便越發需要閱看全文了。

於是在席間商定,用諭旨飭知曾國藩兩事,一是補送李秀成原供刪節的部分,再是查詢洪福瑱的實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個乳臭小兒,不足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較深遠,此時提出了一個極現實的顧慮:「大亂將次戡平,用不了這麼多兵力,湘軍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糧餉,而且各處散兵游勇,勢將騷擾地方,須早自為計。」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話為然,唯有李棠階例外,「不要緊!」他說,「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滌生自己就會有處置。」

「啊,啊!」恭王像是被提醒了甚麼,雙目灼灼地看著李棠階說:「你早年跟曾滌生是講學的朋友,對於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話題就這樣輕輕一轉,到了曾國荃身上。李棠階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時只有十八、九歲,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兩年,功名之士的底子,與他老兄的方正謹飭,根本是兩路。不過曾滌生的品鑒人物,確有獨到的眼光。我記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兩句詩:『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兩個兄弟,國潢和國華,沅甫如今建此殊勳,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過,可惜了!」

「怎麼呢?」

李棠階搖頭嘆息:「百世勳名,都為偽『天王府』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

這一說,正觸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頓時把一雙長眉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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