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禧前傳 七

督辦「河南安徽剿匪事宜欽差大臣勝保」,會同曾做過直隸總督,因為英法聯軍內犯,防守不力而革職充軍,後又復起,現任山東巡撫的譚廷襄,聯銜具摺,「恭請皇太后聖躬懿安」,是個連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勝保試探得巧妙的舉動。

在勝保,此一舉毫不費事,而肅順和杜翰等等,卻把他這一通輕飄飄的黃摺子,看作泰山壓頂般重,用出獅子搏兔似的力量來招架,光在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勝保這一著的高明。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端華,他手裏搖晃著兩通黃綾硬裱封套的請安摺子,大聲問穆蔭:「老穆,你在軍機最久,可曾見過這種新鮮把戲?」

「從未見過。」穆蔭搖著頭說,「本朝只有臣工給太上皇請安的先例,從無給皇太后請安的規矩。」

「那麼,他們是甚麼意思呢?」

是甚麼意思?誰也明白,是有意抬舉太后,尤其是把給太后請安的摺子與給皇帝請安的摺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來,給皇帝請安不過是一種禮節。六歲的皇帝,根本不知道甚麼叫請安摺,而給太后請安,才是真正地表達了尊敬的意思。

贊襄政務大臣,受先帝顧命,輔保幼主,他們根本否認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禮的資格,太后只是「母」後,在小皇帝未能親政以前,不得不讓她們為小皇帝代言,完成「親奉綸音」的體制。太后沒有獨立的地位,如果有獨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權柄,使顧命大臣變得無所用其「贊襄政務」!

因此,顧命八臣,每一個都感受到了打擊,「此例不可開!」肅順很嚴厲地表示了他準備制止的決心,倘或封疆大吏,紛紛傚法,群起尊奉太后,他們八個人的地位,立即就會動搖。「是!」杜翰附和著說:「此例一開,必起揣摩之風,說不定就有建議垂簾的,那時候再要壓下去就吃力了。」

「繼園這話不錯。」載垣作了個提示:「咱們就商量該怎麼辦吧!」

「把他駁回去。」肅順對焦祐瀛說,「你寫個上諭,回頭一起送給上頭看。」

「這……?」焦祐瀛躊躇了。幹了十幾年的軍機章京,不知擬過多少諭旨,其中各種花樣都有,但把請安摺子駁回去,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竟不知如何著筆?

杜翰看出他的難處,便說:「當然也不光是駁回去。說不合體制,交部議處,就易於措詞了。」

「這怕不太好吧?」穆蔭表示異議,「臣子給太后請安,皇上要處分這個臣子,那會引起物議。」

「怕甚麼!」肅順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繼園的主意好,就交部議處。還有,縞素期間,怎麼能用黃摺子?也一起給寫上。」

這就是欲加之罪了!請安摺還能用白摺子嗎?穆蔭心裡這樣在想,卻再也不敢多說了。

就在這時候,曹毓瑛出現在門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軍機大臣直廬,此時自然是有特別緊要的公務,需要當面請示,所以肅順丟下了焦祐瀛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嗎?進來,進來!」

「是。」曹毓瑛手裏持著一封信,安閒不迫地踱了進門,先朝上總請一個安,然後說道:「有個喜信,特來稟報列位王爺、大人。」

這一說,無不深感興趣,每一個人都在心裡轉一轉念頭,卻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說了句:「可是京裏有甚麼消息?請坐了談吧。」

「正是京裏有消息。」他看一看蘇拉端過來的椅子,偏坐在一邊,看著手裏的信:「京裏得到消息,安慶克復了——。」就這一句話,顧命八臣,不約而同地輕呼一聲:「哦!」個個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復的。文大人讓朱學勤通知我,轉陳列位王爺、大人,說消息絕對可靠,因未得曾國藩奏報,不便動用正式公文。」說完,把他手裏那封信,順手遞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轉奉載垣。大家一面傳觀,一面都興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說是安慶克復,直薄金陵,十幾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自然也有人提到肅順調護湘軍的功勞,順便灌上一頓米湯,把肅順說得樂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著,心裡深有警惕,他剛剛遣專人為恭王發了一封密札,心裡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安慶的捷報,也轉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託詞還有要事待理,辭了出來。

等他一走,太后也隨即派太監出來「叫起」了。顧命八臣個個精神抖擻,列班晉見,行過了禮,載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兩宮愕然,國喪尚未滿月,何來喜事?說這話,措詞就欠檢點,只是不便當面給他釘子碰,唯有面面相覷而已。

於是載垣便把安慶克復的確信,約略奏陳。這倒確是喜事,但西太后不願現諸形色,而東太后反倒感傷,拿塊素手絹擦一擦眼圈,嘆口氣說:「這個好消息,要早來一個月多好呢?」

早來一個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親聞,這一樁喜事也許能延續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肅順感於知遇之恩,自然是最瞭解東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個頭說:「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靈不爽,益切瞻依——。」說到這裡,竟然哽著嗓子,不能畢其詞了。

「起來,起來!」東太后頗為感動,安慰他說:「這你也有功勞。」說著轉臉去望西太后,彷彿要商量甚麼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趕緊搶在前面說:「都靠裏裏外外一條心,才有這個勝仗。朝廷自然要獎勵出力人員,等曾國藩的摺子到了再說吧!」

這樣暫且擱置,是在眼前最簡單而無不妥的處理辦法,肅順和載垣都無異議。於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極的日子,登極不過行個典禮,或早或晚,均無不可,回京的日子肅順原說過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現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沒有話說,要商量的只是許多細節。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擠在一起走,在這兒沒有事的,可以先走。」肅順想了想說,「奴才的意思,各宮妃嬪,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頓好了,等著伺候兩位皇太后和皇上,豈不從容呢?」

「這話不錯。」西太后點點頭,「過了節先走一撥吧!」

「節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過中秋節。」

國喪期間,沒有年節,但是,只有幾天的日子,「來得及嗎?」東太后這樣發問。

「來得及,來得及!」肅順一迭連聲地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拿二百輛大車,初十以前齊備,請皇太后傳懿旨,讓各宮妃嬪趕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說,「到九月二十三怎麼樣?皇帝是跟著梓宮一起走嗎?」

皇帝離不開兩宮太后,如果跟著梓宮一起走,那就都擠在一起了,辦差十分麻煩,所以肅順答道:「按規矩,皇上應該恭奉梓宮,沿途護視,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從權。奴才請皇上送梓宮離了熱河,隨著兩位太后先趕回京,奴才親自護送梓宮,按著站頭走,這樣子就事事穩妥了。」兩宮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辦法。「還有件事,恭理喪儀,怕的人手不夠,把惇親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幫你們一點兒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見,便看著載垣說,「馬上寫旨來看。」

載垣答應著,回頭向焦祐瀛使個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軍機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揮而就,送了進去,兩宮太后鈐蓋了「御賞」和「同道堂」的圖章,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事情就都辦妥了。

太后的話交代完了,就該載垣有所陳奏。第一件事就是要處分勝保、譚廷襄一案,等講明了原因,載垣又說:「臣等受先帝顧命,贊稟政務、輔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為法,別無他意。」

這是解釋不是故意與甚麼人為難,但東太后仍舊覺得詫異,用奏摺給太后請個安,也不過表示一點敬意,有何不可?再說,別人敬重你,你反訓斥別人一頓,這不是不識抬舉嗎?心裡這樣想著,便轉臉去看著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們駁回去。

誰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靜地說:「既然成例不許,就交部議處吧!」說著,便親手在這道明發諭旨的「欽此」兩字上蓋了「同道堂」的印,順手拿了給東太后。

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裡比東太后還氣,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知道勝保還有一道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讓步,以便在這個摺子上有話好說。

如她所預料的,載垣對於勝保的另一個摺子,建議「毋庸前來」,他的理由是:「軍事要緊。況且就要恭奉梓宮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語氣緩和,而措詞有力:「人家用黃摺子請安,交部議處,要來叩謁梓宮,又給駁了回去。外頭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像有意跟人家為難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時候,士氣要緊!咱們可千萬不能做甚麼教帶兵官覺得朝廷不體恤他們的事。」

這一番話說得載垣啞口無言,肅順侷促不安,他覺得失策了。勝保原就有所不滿,今天西太后這番話要傳了出去,徒然又結一重怨,不智之至。

這時載垣定一定神,還要勉強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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