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禧前傳 五

第一個回合是肅順勝了,兩宮並尊,卻非同日,懿貴太妃畢竟晚了一日才得封為太后。因為住在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很自然地被稱為「西太后」,有時簡稱為「西邊」,或者「西面的」。這樣,另一位太后就應該是「東太后」,但臣下在背後談到,卻很少帶出「東」字來,兩宮高下先後之分,在這些地方表現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肅順所希望出現的情況。

但是,肅順只能在名分上貶低「西太后」,不能在實際處理政務上討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預料到的,當兩宮提出以鈐印作為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肅順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摺,不先呈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聽政,有名無實,西太后堅持不可,於是,第二個回合是肅順輸了。

但是肅順始終不相信西太后有甚麼了不起的才具,能夠治理大政,所以雖然輸了,並不以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甚麼花樣來!西太后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僅相安無事,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為融洽的,以至於連站在恭王這面,或者深恐肅順專擅,紊亂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長此以往,未始不佳。」

肅順的地位看來相當穩固的了!因此原在觀望風色的人,態度開始改變,逐漸逐漸地向肅順靠近了。自然,離恭王卻是越來越遠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肅順的地位並未穩固。

遷入煙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東太后建議,應該正式改為「垂簾」的體制。

沖人在位,太后垂簾,史不絕書,可是在清朝絕無此傳統,因此,謹慎的東太后,反對此議,她的理由是:「外頭有人說,如今的體制,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這樣子不也很好嗎?」

「現在是剛起頭,肅順的形跡不敢太露,日子長了,姐姐,你看著吧!」從御口親封太后之日起,兩宮正式以姊妹相稱了。

東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個辦法:「慢慢兒再說吧!」

慢慢地,西太后發現煙波致爽殿裏的太監,不少是肅順的奸細,說話便不得不特別小心,凡涉密議,決不能讓肅順知道的,兩宮都是俯伏在後院那隻綠釉大缸上面,假作觀賞金魚時,方始小聲談論。

不曉得多少次,西太后動以危詞,東太后終於說了一句:

「這件事兒,我看非得問問六爺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聯絡恭王,內外並舉,才能一下子打倒肅順,所以東太后的話,恰中下懷。西太后從今天起,開始策劃,如何與恭王取得密切聯絡?

反覆思量,要找一條秘密通路把消息傳給恭王,還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見外臣,像奉派恭理喪儀,由京城趕到熱河的吏部尚書陳孚恩,面請聖安,也不過在煙波致爽殿外,遙遙叩頭而已。加以肅順防範嚴密,連王公親貴亦被認為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晉,倒是常可進宮,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辦得了這樣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晉傳話給他。同時,左右太監中有肅順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沒有機會可以說這些話。

已經是相當苦悶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雙喜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張嘴能說會道,卻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雙喜,就不是對手了,一句話說錯,讓雙喜抓住了短處,問得他張口結舌,小安子惱羞成怒之下,罵出來一句村話。

雙喜的父親,是個內務府「包衣」佐領,說起來也算是個「官家小姐」,身分比淨身投效的太監,不知高出幾許,受他這句侮辱,尋死覓活,兩天不曾吃飯。太后最寵這個宮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徑作處置,叫雙喜自己到西暖閣去哭訴。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來問,果然是雙喜受了委屈。

於是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

陳文勝旱就知道了這件事,但當事的雙方,各有極大的靠山,那一個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聞不問。這時看著躲不過去,心裡也有個計較,太后怎麼說,他怎麼辦,不作主張,便無偏袒,就誰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惡了!」西太后問道:「你說,按規矩該怎麼著?」

「回太后的話,」陳勝文從容不迫地答道:「懲治太監,原無常法。從前康熙爺、嘉慶爺治得寬,雍正爺、乾隆爺治得就嚴。小安子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監不一樣,奴才請懿旨辦理。」

「甚麼當差多年?一點兒都不長進!」西太后沉著臉說:「仗著他那點子小聰明,專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氣!雙喜一個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裏,丫頭老媽子服侍,不也是個『格格』嗎?小安子甚麼東西?就敢這麼欺侮她!叫他滾回去!滾得遠遠兒的,別讓我看見了生氣!」

陳勝文心裡明白,西太后還是衛護著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過錯來說,應該一頓杖責,斥逐出宮,此刻聽西太后的話鋒,不過「叫他滾回去」,那就好定辦法了。

「奴才請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掃處』當差。」

這是個苦差使,但算來是最輕的處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來就把他送走。」

聽說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嚇得臉都白了。但還得給主子碰頭謝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來就走。

這一個還賴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著還有「覆命」寬免,陳勝文可不耐煩了。

「快走!」陳勝文踢了他一腳,「『發昏當不了死』!還賴在這兒幹甚麼?」

「陳大叔!」小安子哭喪著臉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陳勝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誰啊?告訴你,主子的恩典,已經便宜你了!」

說著,努一努嘴,隨即上來兩名太監,一面一個,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煙波致爽殿,反綁雙手,暫且押在空屋裏,派人看守。然後敬事房辦了公文,詳細敘明小安子所犯過失以及懿旨所示處置辦法,當天下午就移送到內務府慎刑司,一頓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筆帖式」,帶領兩名護軍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報內務府。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然後,問話的一名主事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把這個安德海先押起來!」說完,立即起身離座。

「慢著,主事老爺!」小安子大聲喊道,「我有話說。」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來,「你有甚麼話?」

「當然有話。可是不能跟你說!」

主事大怒,拍案罵道:「混帳東西!你這是甚麼意思?」

「主事老爺別生氣!」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瘋不癲,不敢拿您老開玩笑。可實在的,我的話不能跟老爺說,說了,您老也辦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內務府的官員都知道,太監的花樣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貴妃」面前的紅人,內務府早就知名。這主事靈機一動,便即揚著臉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辦事的「筆帖式」和奔走侍應的「蘇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卻又搖搖頭:「就讓他們迴避了,我還是不能說。」

「那麼,你要跟誰說呢?」

「我要見你們堂官——寶大人。」

「寶大人」是指寶鋆,留京的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下,那主事知道關係重大了,隨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個地方歇著。等我去回了寶大人再來招呼你。」

於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間內務府官員值宿的屋裏,雖有茶水招待,其實卻是軟禁。約莫過了有個把時辰,那主事親自來帶領小安子,坐上一輛遮掩得極其嚴密的騾車,由便門出宮而去。

到了一處大宅門下車,小安子被領到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寶鋆一個人在書房裏坐等,見了面磕了頭,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安德海,說你有話,非要見了我才能說,是甚麼話?快說!」

「有張字兒,先請寶大人過目。」小安子一面說,一面從貼肉小褂子上,縫在裡面的一個口袋內,取出來一封信,由於汗水的浸潤,那封信既髒且爛,並有臭汗,寶鋆接在手裏,大為皺眉。

等把信箋抽了出來,寶鋆才看了第一句,頓時肅然改容,站了起來,轉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張信,高捧在手,小聲唸完。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親筆懿旨。原來應是硃筆,國喪期間,改用墨筆書寫,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兩宮皇太后同諭恭親王:著即設法,火速馳來行在,以備籌諮大事。密之!特諭。」

書法拙劣如蒙童塗鴉,而且「籌」字筆畫不全,「密」字也寫白了,變成「蜜」字,但措詞用語,確是詔旨的口氣。特別是有起首和押腳,鈐用藍印的「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更可確信旨意出自親裁。

可是,「這是那位太后的手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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