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過得很熱鬧,但洪鈞總覺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時,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

不過,他知道,這就是所謂「困境」。玉堂吐氣,金屋畫眉,都還渺茫得很。這個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麼事都不會起勁。因此,從正月初十以後,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後,決意擺脫「困境」

這天後半夜睡不著,悄悄起身。凝神靜聽,樓上樓下,聲息全無,大概望海閣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還在好夢之中。掏出懷中的錶看,長短針成一直線,恰好是卯正六點,那就無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著的磁茶壺,居然很熱;有熱茶可喝,便不必驚動任何人了。洪鈞提著茶壺,輕輕推門走到藹如的畫室,拉開窗簾遠眺。大海茫茫,凍雲漠漠,一片無盡無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覺得心中冷得發抖,急急將視線移了開去,及現地上掉著一張紅紙,隨手撿起,無意間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動,急忙持向亮處細看。

是一張賬單,上面一行一行寫著,某月某日局賬多少,總計兩百多兩銀子;然後有一行寫明「臘月廿九收銀三百兩,收支兩抵,存銀五十二兩四錢。」最後抬頭寫著:「潘二爺台照。」下署:「望海閣賬房」。

洪鈞不安極了,也煩躁極了;只覺得頭上如夏天長了痱子那樣,有如針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強按捺心神,坐了下來,思索何以在此處有這張賬單?若非潘司事無意失落,便是小王媽有意佈置在此,希望他發現了,也能結一結賬。

仔細想去,小王媽決不敢出此魯莽的舉動。不然,她豈不怕藹如知道了會責備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無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夠難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媽、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閣的身分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轉念到此,洪鈞自覺自尊心已受了極沉重的打擊;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樣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說起來很容易,但也很難。脫手千金,作個豪客,面子一定勝過潘司事,難的就在沒有這樣一筆短款。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心潮起伏,反反覆覆盤算了又盤算,終於死心塌地自己承認眼前要作一個豪客,是絕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請異日。現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應該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於是,他很快地做了一個決定,就著畫桌上現成的筆硯,寫了一封信給潘葦如,託辭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請假三個月回蘇州去侍疾。同時很婉轉地要求,借支三個月的薪水。

※※※

「怎麼過了年忽動歸思?」潘葦如問說,「莫非蘇州有信來,催你回去?」

「是!」洪鈞硬著頭皮說假話:「蘇州有信來。」

「令堂不是早已脫離險境了嗎?」

「去年冬天以來,情況又不太妙了。」

「怎麼呢?」潘葦如問:「是怎麼不妙?」

提到病情上頭,洪鈞就不敢自作聰明地瞎編了,因為潘葦如懂醫,騙不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緣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葦如點點頭,「上了年紀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會說:「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勢不礙,請你馬上回來。我這裡少不得你!」

「葦公厚愛,我亦實在不敢曠職太久。不過心掛兩頭,公私皆廢,自覺並非上策。我追隨葦公的機會很多,報效之日正長。眼前我想請葦公寬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復了再回煙台,那時後顧無憂,就三年兩載不回去也不要緊。」

「要說你我共事,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功夫。龍非池中物,後年春闈,你一定會得意,那時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葦公太言重了!」洪鈞惶恐地說,「就算春闈僥倖,也許落個三甲。那時『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發到山東,來做葦公的屬下。」

「文卿,」潘葦如話風一轉,忽然提到藹如,「聽說你以望海閣為家。這件事,老弟,我倒要勸勸你,逢場作戲,原自不妨;如說沉湎其中,起碼這個名聲傳出去,於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

洪鈞臉一紅,分辯著說:「葦公或者誤聽人言,我決不能如此荒唐。而況,李藹如是風塵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淪落,實在是個才女;最難得的是見識很高。說起來,葦公也許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義之交。她對我的期許很深,我亦不敢對她存著什麼狎侮之心。」

「李藹如我也見過,氣質還不錯。」潘葦如趁機勸他:「既然她對你的期許很深,你就該不負她的期許才是。」

「葦公說得是。這趟回蘇州,本就打算著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鈞又說:「就是在這裡,我自己也訂了課程,想來葦公總聽人說過,我沒有一天不看書,也沒有一天不寫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葦如語氣中表示嘉許,「殿試最重書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確確實實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無望的。」

「這,不敢存此奢望!盡力而為而已。」

話到此處,也談得差不多了。不過還有句最要緊的話,得找機會說:三月假期,究竟邀准與否?該有個確實著落。而說這句話的機會,一直找不到;就這樣到了該告辭的時候,是不問時機是否適合,非說不可了。

「葦公,我想三五天之內就動身。」

「這麼急!」潘葦如問:「怎麼走法?」

「坐海船比較快。」

潘葦如沉吟了一會說:「現在倒是有個機會,威妥瑪今天到旅順去了,明天就回來。後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

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轉念一想,有此機會,對藹如來說,恰是一個很好的藉口,因而欣然答說:「那太好了!不過,得要請葦公托一托才好。」

「那當然。這也用不著跟威妥瑪來說,我請洋務委員,跟他們兵船上管事的打個招呼就是了。」

「多謝葦公。」這就又有句要緊話,不能不硬著頭皮說了,「葦公,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我知道,我知道!」潘葦如很體諒他,知道他不好意思開口的一句話是什麼,「你要借的薪水,我會關照張庶務。你明天上午去領好了。」

※※※

在回到望海閣的路上,洪鈞就想好了一套話說;話不難說,要留神的是說話的態度,不可惹起藹如的誤會。

因此,一見了藹如的面,他先擺出懊惱的神色,招招手將她喚到一邊,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真是想不到的事,後天我就要坐英國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國兵船」四個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將藹如的思緒籠住了,「怎麼?」她問,「是公事嗎?」

「當然是公事!去還不能馬上回來。」接著,洪鈞便解釋他的「公事」——當然是一套編造出來的話。說威妥瑪來視察了關務以後,認為在上海的江海關,有許多章程不妨借鑒。所以潘葦如派他跟著威妥瑪坐來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關的一切章程和設施,有何長處,可以倣傚?

藹如聽完,只是發愣。她的心裡很亂;這個變化來得太突兀了,使她隱隱然有措手不及之感——平時常想到有這句話要跟他說,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覺得不容她想說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間也想不起要說要商量的是什麼。

於是洪鈞安慰她說:「不過一兩個月,我還回來。」

話一出口,他才發覺,「還」字大有語病;這等於說:本來是不回來的了!幸好,看藹如的表情,似乎並未注意到他這「還」字中所透露的消息,只聽她問:「你是不是還要回蘇州去看看老太太呢?」

「那當然。不過在家也不會住得太長。」

藹如點點頭問:「你剛才說,什麼時候上船?」

「後天上午。」

「只有兩天不到的功夫了!」藹如爽然若失地說:「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動身。」

洪鈞倒被提醒了;想想果然,此行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過的!說什麼世事如棋,人生如戲?棋局變化,戲文進展,總都還有脈絡可尋;像自己與藹如這樣的離合,事先全無因由可言,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實在是太不可測了。有了這樣一份感慨,自覺渺如微塵,在大千世界中一無足道。剎那間,世味淡薄,心灰意懶,頹然倒在椅子上,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

藹如怎會猜得到他此時有著「看破紅塵」的心境,只以為他是割捨不下望海閣,不由得想起一句爛熟的六朝文章:「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自覺到此刻才知道,什麼叫「黯然魂銷」。

「日子過得也很快!」她也安慰他說:「兩個月不過一晃眼的功夫,不管怎麼樣,梨花開後,石榴紅時,一定可以再見面!」

由於藹如反客為主的安慰,反倒勾起洪鈞的無限離情別緒。同時不免懷疑,自己的這一番打算,是不是聰明?但事已到此地步,錯了也是鑄錯如鐵,只能硬起心腸,將錯就錯了。

「今天晚上是小王媽請小潘;她跟我說了,想請你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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