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終於了結。倪家有了正式表示,當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錢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兩銀子,捐贈當地善堂。吳恩榮幫忙,做了一個覆文,由山東臬司轉往浙江,說將霞初發交官煤價賣,只值二百兩銀子;已照倪家的意思,發交「福山縣濟民所」具領。這二百兩銀子,是由潘司事去張羅了來的,但卻歸入洪鈞的名下。因為潘司事與霞初已有嫁娶之約,必得先瞞著小王媽;如說他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還去籌來二百兩銀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馬腳了。

彼此歡天喜地回到煙台,洪鈞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藹如陪著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復原了,不但已能起坐,還能扶著桌椅在屋子裏走動走動。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與另一個做粗活的老媽子,沒有什麼好談的,因此,一見洪鈞十分高興,不等他探問病情,先就接二連三地由他的旅況問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鈞答說,「至今癱瘓在床上,帶病延年而已。」

「風癱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夠了兒孫的福,才會壽老歸天。不過,做小輩的苦一點。」

「就是這話囉!」提到母親的病,洪鈞有些心煩,不願多談,因而緊接著說:「藹如寫信給我,說你中風了,我很奇怪,心裡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麼也得了這個病?」

「都是氣出來的!」

「氣出來的?」洪鈞真的奇怪了。轉臉看藹如沒有表示,便問李婆婆:「誰氣了你了?」

「唉!」李婆婆嘆口氣,搖搖頭說:「別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願談,就不宜再追問。洪鈞便又談些旅途見聞,以及關於長毛和捻子的種種傳說。李婆婆一直很有興味地傾聽著,毫無倦容,最後是藹如忍不住打斷她的高興,說洪鈞應該吃飯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對不起三爺!我自己從病了以後,吃得極少,也不按頓數吃,竟忘了三爺應該用飯。趕快請到那邊去吧!」

「那邊」就是望海閣。剛到就有潘葦如派來的聽差,接洪鈞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時分,方始歸來。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馬上就要進京了。」

「怎麼?」藹如詫異地問。

原來洪鈞此來,是應潘葦如之約,想請他到京中去做結交朝士,聯絡感情的工作。只為洪鈞要營救藹如與霞初,這件事便緩了下來。這天潘葦如接到京信,知道有人參了他一本,亟待鋪排,故而要求洪鈞,盡快動身。

「那麼那一天動身呢?」

「後天就有船到天津。」

乍逢又別,藹如不免湧起一片離愁。不過,表面不露,想了一下問說:「這一趟去,關乎潘大人的前程。三爺,你可有把握,能把這件事鋪排好?」

「我不過傳達一個信息。」洪鈞答說,「如今我們蘇州的大老是潘尚書潘祖蔭,吳清卿在他那裏做清客。潘觀察這件事,要託吳清卿轉求潘尚書設法。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自然最好。倘或勞而無功,咎不在我,潘觀察不會怪我的。」

「那好,明天替你餞行。」

不過霞初得到消息,堅持她要作東請洪鈞。而且十分至誠,一清早帶著阿翠和一個打雜的,親自到菜場裏採辦魚肉蔬果,回來洗剝割切,大部分親自動手。她跟廚子說:「不是我放著你這麼好的手藝不請教,自己要來獻醜;只是表表我的心。」

賓主一共四人,洪鈞與霞初以外,藹如是半主半客;潘司事是半客半主,因而他反倒幫著霞初向藹如勸酒。而敬到藹如,必定找個說法拉著洪鈞同飲。這一來無形中涇渭分明,成了兩對。小王媽冷眼旁觀,到這時方始恍然大悟,霞初與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淺了。

當然,潘司事這樣不避形跡,藹如亦已覺察到了。她心裡在想,他本來不是望海閣中的常客,最近是因為洪鈞常來,伴在一起,等於做個「鑲邊」客人。洪鈞一離煙台,他單獨來訪,便得自己花錢。在海關上所得幾何?而況還要積錢為霞初還債,有限的幾文薪水,何能浪擲在此?倒要想個妥當的計較才好。

因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鈞的動靜;而洪鈞卻是視線線繞,總不離她的左右,見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動動筷子嘛!」他終於忍不住說了,「這樣不言不語,又不吃東西,是為的什麼?」

「還不是離思別愁!」潘司事打趣著說,「如今有了海船,信件來往也方便得很。藹如,你不要難過。」

藹如笑笑不響,舉著夾了一個肉丸子,放在碟子裏夾成兩半,一半夾給洪鈞。

這是什麼意思?洪鈞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義,才能決定吃還是不吃。

「你也吃啊!」藹如央求似地說,「我一個吃不下,幫我吃半個。」

於是兩人分著吃完一個肉丸,而洪鈞心裡總有些嘀咕;覺得她神情詭異莫測,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藹如卻全然沒有覺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為潘司事著想,反覆思考,總覺得以勸他此後少來為妙。

想定了對潘司事說:「三爺以前在蘇州來信,都是由你這裡轉。我想以後也還是要麻煩你,有信要勞你的駕來一趟。」

「當然、當然!那還用說嗎?」

顯然的,潘司事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只以為經常來往,順便帶封信,又何勞特地囑咐?

見此光景,藹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爺很忙,來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媽又說:「我先謝謝你費心。」

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連洪鈞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話不是無因而發的了。

席間當然不便細談,潘司事只唯唯地答應著。席罷閒坐,一碗新沏的茶還未喝完,霞初催著他說:「你不是要替三爺押行李上船嗎?可以動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點才開嗎?這會才八點多鐘,早得很。」藹如說道:「再坐一會兒。」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這三個多鐘頭,無異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讓藹如與洪鈞單獨在一起盤桓。因而仍舊站起身來答說:「早點弄妥當了,大家心安。」接著又向洪鈞說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來接你了。」

「好,好!」洪鈞拱拱手說:「費心,費心!有話我們在船上再談。」

於是霞初送潘司事下樓;藹如便招呼洪鈞到她臥室中去坐。一燈雙影,密不可分,洪鈞溫存多時,終於忍不住提到她剛才的神情,「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問,「是不是有什麼想說不便說的話?」

「沒有啊!」藹如想了一會兒笑道,「喔,你誤會了。我是在替人家盤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這件事就是我義不容辭要管的了。他一個月才拿幾兩銀子的薪水,那裏好經常到這裡來充闊佬?如說來了不要他開銷,小王媽會擺臉色給他看,他自己也不肯這麼做。所以我想還是照從前的樣子好,我們有信往來,都請他轉;他來了我們不當他客人看待,什麼開銷都不要,豈不甚好?」

「你的心腸真熱,真會替人打算。」洪鈞笑道:「既然如此,以後我倒要多給你寫信;好讓他師出有名多來幾趟。」

「對了!」藹如也得意地笑道:「這正就是我逼你多寫信的法子。」

「我一定多寫,不過你的筆頭也不能懶。」

「我不比你。扛筆如鼎,寫封信比做什麼都吃力。」

「也不一定要寫信,填首詞、作首詩給我,讓我知道你的心境,就是我客中最大的安慰。」

藹如點點頭問說:「這一趟要去多少時候?」

「一兩個月總要吧!」

結果去了半年,直到歲暮,方始賦歸。

※※※

回到煙台那天,正是送灶的日子。衙門已經封印,關上清閒無事。同住的僚友,大半都已回家;偌大座洋樓,冰清鬼冷,在洪鈞的感覺中,不可以片刻居。放下行李,連臉都顧不得洗,便到瞭望海閣。

「咦!」藹如又驚又喜地問:「你怎麼回來了?不留在京裏過年嗎?」

「想想還是煙台好。」

這時望海閣中上上下下,聞聲畢集,但興趣是注在阿培身上。首先小王媽便捧著兒子的臉左看右看,說他黑了,但胖了些。阿翠又問他京中如何好玩兒?還傻嘻嘻地問他:「見到了皇帝沒有?」

此言一出,無不大笑;霞初很機警地向藹如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裡沒有她跟洪鈞的事,何妨到裏屋去談心?

「怎麼不先寫封信回來?我要託你帶藥。」

「我也是想到就走,來不及寫信。你要帶的藥,無非同仁堂的『老鼠矢』之類,我都帶來了。等明天打開行李,就替你送來。」

「不忙!」藹如執著他的手問道:「潘道台託你的事料理妥了?」

「本來沒有什麼事。」洪鈞答說,「倒是我自己,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認識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也聽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聞。」

「好啊!」藹如高興地說,「年底下沒事,細細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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