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仲襄護送萬家眷屬上船,盤靈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證實了江寧克復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國荃所部將領,挖掘地道,用炸藥轟坍了二十餘丈長的一段城牆,官軍一擁而進,搜殺了三晝夜,肅清全城,並捉住了「太平天國」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國藩亦已由安慶啟程,親自在江寧主持撫生恤死的善後工作。

接著,普頒恩詔,大封功臣。據說咸豐在世之日,曾有諾言,凡能平定洪楊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已成禁例。所以滿朝親貴大臣對如何實現咸豐的諾言,頗費躊躇。後來是一向被認為德勝於才的東太后想出來一個變通的辦法,將王爵一化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個爵位。曾國藩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曾國荃封一等伯爵。另外兩個爵位,給了曾國荃的部將。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將,共一百二十餘員,亦皆從優獎敘。

流寓煙台的江南人,為數不少,得此喜訊,奔走相告,不在話下。但興奮的情緒一平伏下來,卻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拋不下已成的基業;有的是怕見那殘破的家園;有的是攜兒拖女,一筆回鄉的盤纏,無法籌措;而像洪鈞,則關心的是今年的鄉試,不知能不能如期舉行?

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熱,洪鈞的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唯有藹如洞若觀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談這件事,不會有什麼結果,與其徒亂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來了一個好消息,本科江南鄉試,決定在十一月間補行。但消息雖好,洪鈞卻更憂鬱;藹如知道,他是在為一筆赴江寧鄉試的盤纏發愁。

有一天,洪鈞回家,發覺馬褂口袋中有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不免又驚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馬褂中怎麼會有這一張銀票?於是從這一天出門想起:先到衙門,並沒有脫馬褂;然後為一個朋友送行,更不會脫馬褂;接著便是到瞭望海閣。是了!銀票是藹如放在裡面的。

但也不見得!洪鈞想起兒時在親戚家見過的一件事,丫頭偷了主母的一個戒指,家人大索之下,無可隱藏,悄悄塞在他人衣袋中,藉以免禍。這張銀票也是如此而來,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瞭望海閣才能水落石出,於是洪鈞仍舊穿上了馬褂。

※※※

他的去而復回,在藹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話:「你這裡可曾發生竊案?」

「沒有啊!」

「你倒檢點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麼東西,譬如首飾銀票之類。」

這一說,藹如有數了,「不用檢點。」她很有把握地回答,「這裡的人,手腳都很乾淨。」

「這樣說來,」洪鈞將銀票掏了出來,「是你放在我馬褂裏的?」

藹如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毫無表情地看著洪鈞——要看清楚了他的態度,再作答覆。

洪鈞的臉上,至少沒有不快的顏色;可也不是平靜得深不可測,是一種微感為難與詫異,並多少混和著羞慚與感激的複雜表情。

表情雖複雜,卻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藹如所期望的。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膽地說話了,「三爺,」她說,「也許我做得冒昧了一點。不過,我的一片苦心,你應該知道。說一句我識自己身分的話,我沒有拿三爺當客人看。也希望三爺……」

她故意不再說下去,其實跟說出來一樣。她不拿洪鈞當「客人」看,當然希望洪鈞也不拿她當「姑娘」看。「然則,」他問:「你拿我當什麼看呢?」

這一問,直逼堂奧,頗難回答。但藹如的機變也很快,「我拿三爺當至親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爺,我這樣說,是不是過於高攀了?」

「高攀什麼?你也是名臣之後。」

一提到這話,藹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筆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頭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面有淒然之色。

名臣之後,淪落青樓!以藹如的品貌才情,偏有這樣烜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說是造化弄人,有意折磨。洪鈞突然激動不已,很想作一個驚人的諾言。可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想到「輕諾則寡信」之戒,不免自問,可能信守諾言?

不能!因為這個諾言,牽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夠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著那張銀票,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來吧!」藹如輕柔地用雙手將他的手掌合攏,「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想辦法。」

「夠了,夠了!」洪鈞脫口回答說,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只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你娘可知道這件事?」

「跟你說實話,我跟我娘提過,老人家默許了的。」

「唉!」洪鈞歎口其意若憾的氣,「可叫我無可閃避了!只是,」他不勝感慨地朗吟著:「『最難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藹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那有資格施恩?」

「漂母一飯……」

「三爺你錯了!」藹如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漂母是看韓信窮途末路,可憐!我憑什麼會有那樣的想法?我剛才說過,我不過是拿三爺當至親,理當幫忙。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報,那倒是不瞭解我的心!將來你得意了,照數還我就是。」

「那當然。」

「好!一言為定,你算是借了我一筆錢。通有無是常事,三爺,你不必再說了!」藹如問道,「只怕你還沒有吃飯?」

「是的!回家就發現了這樁怪事,趕著來問個究竟,就顧不到吃飯了。」

「那,」藹如想了一下,站起身來:「你帶我去吃個小館子好不好?」

洪鈞欣然樂從,兩人都打算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淺斟低酌,細語深談,好好共度一個黃昏。那知事與願違,望海閣忽然來了熟客,藹如不能不出面應酬。而洪鈞卻又接到賈福的通知,說來自天津的。冶和輪船上,有他的一位同鄉至好吳大澄在,希望他上船相晤。

這吳大澄字清卿,行二,弟兄三個,獨數他傑出,好學不倦,於金石一道,很下過一番功夫。他比洪鈞大三歲,在家鄉時,洪鈞一向叫他「二哥」,交誼親如手足。所以接得這個消息,喜不自勝,匆匆辭出望海閣,由賈福陪著,一直來到港口。

煙台並無碼頭,輪船無法靠岸,只泊在港灣中;人貨上下,都用小舢板接駁,頗為費事,所以到得大船上,已經起更了。

他鄉遇故,又當大劫之餘,彼此都喜極而涕。敘到別後景況,洪鈞少不得有所安慰——吳大澄是早就到了京裏的,同治元年恩科、本年正科,兩番北闈鄉試,都未取中,至今仍跟洪鈞一樣,是名秀才。

「十一月裏還有機會。」吳大澄很興奮地答說:「今年有個數百年難遇的曠典。北闈下第,而本省補行鄉試的,還可以趕回去應考,不以跨考論。禮部具奏請旨,兩宮太后都答應了。所以我要趕回去。文卿,你呢?也該動身了吧?」

洪鈞暗叫一聲慚愧。他這話如果是在昨天問,還無以為答,此刻有張銀票在身上,便不同了!「是的。」他很有把握地答說:「就在三、五天之內,有船就走。我也不寫信了,拜託二哥,轉告舍間,說我月底月初,可以到家。」

「好!我一到蘇州就去稟告伯母。」

「江南的主考放了沒有?」

「我出京的時候,還沒有放。大概已有『明發』了,不過,我們不知道。喔,」吳大澄突然想起,「倒是有件大事,你恐怕還不知道。兩江換人了,曾侯移駐皖鄂交界,專責剿捻;李少荃暫署江督。」

「這倒是想不到的事。」洪鈞感嘆著說:「曾九帥告病,開浙江巡撫的缺;如今他老兄連兩江總督的位子亦都保不住。曾家的盛衰變化,何其之速?」

「也不見得就是盛極而衰,朝廷對曾侯還是很看重的。」

接著,吳大澄便細談當今人物,特別是同鄉前輩,潘祖蔭如何,翁同龢如何。直到午夜,輪船大鳴汽笛,通知行將啟錠,洪鈞方始辭別下船。

這一夜睡得太遲,到第二天中午才為賈福喚醒,送上一封潘葦如的來信,說是接到「邸抄」,江南考官已經放了;另附一張單子,上寫「正主考太僕寺正卿劉琨,字玉昆,號韞齋,雲南景東廳人,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翰林;副主考翰林院編修平步青,浙江山陰人,同治元年壬戌進士。」

對於這兩位主考的生平,洪鈞一無所知,亦無心去打聽。他所感到欣慰的是,潘葦如特地送這一封信,足見關切。回鄉應試,不但請假必准,告貸川資,亦可如願。

一轉到這個念頭,同時便想到失落的那封信;胸膜之間立刻就有一股突兀之氣橫亙著,很不舒服。「偏爭口氣!」他不自覺地自語,「不跟他開口。」

話雖如此,禮貌上仍舊要向潘葦如去道謝,順便當面告假。潘葦如當然有一番勉勵期許的話;他精於醫道,送了洪鈞一支人參,說在闈中構思,精神不濟時,咬一口人參,細嚼緩咽,有培元固本、補中益氣之功。最後又親手送了一個封袋,是八兩銀子的「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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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洪鈞便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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