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上海,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訪萬士弘的朋友。此人姓吳,有五十多歲,一望而知是忠厚長者。洪鈞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不必耍什麼花巧,只將萬士弘的境況,據實相告好了。

「吳老闆,」他等對方看完了信說:「你跟我那位萬大哥是老朋友,我也不必多說;萬大哥現在是在急難之中,要請你多幫忙。」

「言重、言重!」吳老闆搓著手,顯得有些著急、也有些為難,「萬大爺怎麼出了這樣一個大亂子?只怕我力量太薄,幫不上忙。」

「吳老闆太客氣了。」洪鈞開始感到困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好這樣泛泛地答說。

「決不是客氣。我的力量,確是有限。」吳老闆說,「當初多虧萬大爺幫我的忙,度過難關;現在萬大爺的情形,跟我當年差不多。可是,他的難關,不是我能夠幫他度得過的,只有盡自己的心。洪相公,請問你在上海有幾天的耽擱?」

洪鈞覺得他的語氣越來越不妙,便收斂了笑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是專程來替萬大哥辦事的,只要事情辦成,耽擱多少天都可以。」

「噢!」吳老闆沉吟了一會又問:「洪相公,住在那裏?」

「我住在寶源客棧。」

於是吳老闆親自陪著洪鈞回到寶源客棧,又要為他具小酌接風。俗語說的是:「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洪鈞怕杯酒之間,只能言歡,不能切切實實替萬士弘辦交涉,因而點水不漏、絕無通融地謝絕。

吳老闆似乎有些怏怏之意,只好告辭,「洪相公」,他說:「我盡力去想辦法;一弄好,馬上通知你。」

「什麼時候?」

吳老闆愣了一愣,然後答道:「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最遲不會過後天中午。請洪相公隨時等我的迴音好了。」

因為有這句話,洪鈞便只好枯守在客棧中。他是怕吳老闆隨時會再來;如果自己不在,便恰好給了他一個拖延的藉口。所以寸步不敢離開。

這是煩煞人的一件事!心掛蘇州、煙台兩地,而眼前「夷場」中的軟紅十丈,卻又可望而不可及。加以吳老闆的態度不可捉摸;而萬士弘的難關又不知可能度過?叫人懸念的事是這樣子多,以致於一顆心再無踏實的時候,越覺得五月底的天氣燠熱不堪。

度日如年地守到第二天午後,吳老闆滿頭大汗地奔了來;一進門便將緊握著的一個手巾包打開,裡面是兩張銀票。

「洪相公,我盡力去辦,只弄到一萬三千銀子。力量只有這麼多,莫奈何!」

洪鈞既喜又驚且愧;原來以為吳老闆言詞曖昧,似乎看萬士弘遭受打擊,境況大不如前,起了異心。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的情形,可以跟洪相公談談……」

據吳老闆說,當他的茶莊瀕臨倒閉時,虧得有萬士弘所借的一千銀子,方能撐住門面。使他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己昂起頭來去闖,沒有過不得的關。因有這番信心,才能大膽地下手捕捉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是他偶然聽到一個在洋行裏的朋友談起:「南北花旗開仗,棉花收成又不好,所以英國、印度都要到上海來採辦花衣。」吳老闆是松江人,對於「花行」的情況,相當熟悉。松江、大倉一府一州所屬濱海出棉花的地方,每年在收割之前,便先拋售期貨,名為「兜包」。他心裡在想,既然洋商要來收買,花價一定會大漲。而且,不必等洋商到,只要消息一傳開來,行情立刻就會有大變化,所以要搶得快。

主意打定,隨即動手,賤價賣掉茶莊存貨,又調動一筆款子,總共湊成三千銀子,以每包九兩二錢的價錢買進三百二十多包花衣。果然,不到二十天功夫,花價扶搖直上,每包由十一二兩漲到十七八兩,而後市還要看好。

於是吳老闆心裡在想:花行本錢有限,先拋後補,無非經紀生意。上海的花價一漲,產地當然水漲船高,每包總要十四五兩,花行兩手空空,收現貨,交期貨,每包要虧到五六兩銀子,損失太大,就非出花樣不可了。

最方便也最習見的花樣是摻水。每包淨花六十多斤,摻上十來斤的水,立刻滲入花內,外表是不容易看得出來的。這一來,斤兩憑空添了許多,成本便可減輕;但棉花就會變質,甚至發霉成為廢物。

吳老闆將心比心,自覺遇到這樣窘迫難解的情形,恐亦不免出此下策。因而體諒花行,開誠佈公地商量,「兜包」的期貨自願加價,可是交來的貨物,必須地道。花行感念他誠意相待,都能信守約定;而吳老闆雖然加了進貨的成本,但照市價結算下來,仍舊賺了萬把銀子。茶葉莊的房子本來是租來的,此時跟房東商量,買了下來,算是有了自己的基業。

「洪相公,」吳老闆拿話題又拉回本行:「茶葉這行生意,也要靠『洋莊』才會有大發展。今年二月裏杭州克復,我定了一批茶葉,已經運到上海。本想等市價好了再賣,現在也說不得了,只好先殺價讓給同行。另外,我拿房地的『道契』抵押了五千銀子,兩下湊成一萬三千。喏,都在這裡!請你收了,轉交萬大爺。實在是我力量有限,幫不上大忙。」

聽完他這長長的一篇敘述,洪鈞的感想極多,心思極亂;除了為萬士弘稱謝以外,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等吳老闆辭去,他慢慢將心思靜下來,前前後後,仔細思量,不由得又悔又恨,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張仲襄為萬士弘設計的本意是,取得一張與吳老闆合夥的契約,好作為一個傾家蕩產之餘,猶得苦守待時的退步。自己既未將話說清楚,在態度上又操之過急,彷彿唯恐人家不認賬似地。因而逼得吳老闆非如此不足以表明心跡!

這一萬三千銀子,對萬士弘並不見得有多大幫助;可是在吳老闆這方面的影響之大,卻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批存貨,本可待價而沽,由此開闢了「銷洋莊」的路子,卻以賤價拋售,形成雙重損失;拿「道契」作押款,額外又添了債務。剛剛能夠站穩的一樁事業,經此頓挫,說不定又沉了下去。

轉念到此,洪鈞異常不安,毫不考慮地趕到吳老闆那裏,重新談判。

「我們都弄錯了!」他說,「當然,主要的是要怪我,話沒有說清楚。萬大哥信上所說的『共患難,同甘苦』,不是指現在,是指將來。萬一他在煙台立腳不住,那時候要跟老兄來同甘共苦,一起經營,重創一番事業。這筆款子,說實話,對他也無濟於事;你老兄收了回去,另外換張合夥的合同給我,我就可以交代了。」

吳老闆一面聽他的話,一面發楞;好一會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爽然若失的說:「原來洪相公,你是來試試我的!」

「不敢,不敢!老兄,你誤會了。」

「是,是!」忠厚的吳老闆急忙道歉:「我失言了!洪相公,你不要見怪。」

「我不怪你,怪我自己。」洪鈞將銀票往前推一推:「請收了!」

吳老闆覺得有些委屈。地產押款,因為事急求人,利息特重;存貨亦由於同樣的道理,殺價賤售,一進一出要差好幾百兩銀子。都只為洪鈞的話說得不明不白,才遭此無謂的損失!卻又看萬士弘的份上,兼以初交客氣,什麼話都不便說,真是吃了個結結實實的啞巴虧。

不過他的心地,厚道過人;轉念想想,人家是受人之託,不得不盡力相爭,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他自己利害相關,應該問問清楚,細細磋商才是。這樣看來,倒是自己冒失,於人何尤?

這樣一想,便覺心平氣和,考慮了一下,從容答道:「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萬大爺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這個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開』好了!」

洪鈞懂這句商場的用語,所謂「南北開」即是一人一半。不過自己雖站在萬士弘這邊,也還須講情理;看他這家茶葉莊,目前要值到兩三萬銀子,相去懸殊,佔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於是他說:「吳老闆,我很佩服你,真是以義為利。不過我那位萬大哥,也是豪爽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銀子的舊賬,已經很不好意思。若說出過這一千銀子,而今日之下要佔一半股份,雖是你老兄仁厚,出於自願,外人不明內情,只道萬大哥的心太狠!這個名聲,不但他決不肯受,就是我也覺得不甘心。所以股份方面,請你重新估一估。」

「是,是!」吳老闆連連點頭:「既然這樣說,就算三股之一。」

「這還差不多。」洪鈞略停一下又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這件事能不能即刻辦一辦?因為,我還要回蘇州去看家母。」

「當然,即刻可以辦!」吳老闆說,「代筆歸我請;見證,我們一人請一位。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據。」

這一說,洪鈞成了難題,一時竟想不出有何適當的見證。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是他們洪家的族長,號叫小芝,比他長兩輩,一直在上海經營一家書坊,可以請來作見證。

於是這天晚上就在吳老闆的茶葉莊立契。全部股本算三萬兩,萬士弘佔三分之一,契約上特注一筆,已經全數交付。見證不明內情,聽吳老闆自己這麼說,當然照辦。簽押既畢,吳老闆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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