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阿翠撒謊,還是另有緣故,李婆婆不曾從成山回來。

「阿翠弄錯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藹如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約你這時候來?」

「無非因為白天清閒,可以多談談。」

「不錯。不過還有一個原因,正就是因為我娘還不曾回來,我們可以談得深些。」藹如同道:「前兩天那位譚老爺說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復。三爺,那時你作何打算?」

洪鈞想說:「青春作伴好還鄉」。話到口邊,突然覺得,她說。「談得深些」,是極正經、極鄭重的態度,如果答以戲謔之詞,不但惹她不快,也顯得自己太輕率,辜負了她的一片心。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不自覺地收斂了笑容,細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無非期望闈中能夠揚眉吐氣。不過看樣子,總要在三年之後了!」

「怎麼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嗎?」

「是的。子、午、卯、酉,鄉試的年分。」

「那就是了!」藹如搶著說道:「鄉試是秋闈,如今才四月裏。」

「小姐,你倒會打如意算盤!」洪鈞失笑了,「金陵還在『長毛』手裏,誰知道那天克復?就算克復了,撫緝流亡,料理善後,亦不是三五個月所能就緒的。那裏就能開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過金陵、常州兩三個地方沒有克復,不可以在你們蘇州鄉試嗎?」

「談何容易?南闈上萬的舉子,不說蘇州沒有試院,就是客棧,也容不下那麼多人啊!」

「這話倒也是!」藹如沉吟著,是想得很深的樣子。

「你為什麼問起這些?」

「當然是期望你揚眉吐氣!那還用問嗎?」

「承情之至!」洪鈞抱拳說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見情。我只是……」她沒有再說下去,望著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員的子弟,否則便可以參加順天鄉試;又恨自己家貧,不然在京裏花上一筆銀子,捐個監生,亦就取得在北闈應試的資格。

「三爺,」藹如打斷他的思路,「假如說,今年秋天能讓你去考,你有幾分中舉的把握?」

「這就很難說了。筆下當然是要緊的,不然就不用讀書了。不過運氣也很有關係。俗語說:『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那怕你文名滿天下,遇見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薦』,那裏去中去?」

「你的運氣一定不會壞,我是說你的筆下。」

「那,」洪鈞不敢說滿話,「總有五六分把握。」

「這樣說起來,還得要用功。」

「是啊!『業精於勤荒於嬉』。不過用功第一要心靜,靜不下心來,徒勞無功。」

「三爺,」藹如很注意地問:「你有什麼事靜不下心來?」

這該怎麼說呢?莫非說家累太重?洪鈞只好報以苦笑了。

藹如見此光景,想起他所談過的家世,約略也能猜到他的難言之隱是什麼?凝神想了一會兒,心中有了計較;但此時不便明言,只說:「我們吃飯吧。」

吃完午飯,還不到一點半鐘。過了立夏的天氣,白晝一日長似一日。洪鈞打算回去睡個午覺再來,卻又有些不忍說要走的話。藹如的眼睛很厲害,一眼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裡,自然要問。

「可是衙門裏有公事?」

「公事倒沒有。」洪鈞老實答說:「我有打中覺的習慣,昨天睡得又晚,真有點睏了。」

「那又何必回去?難道這裡就不能打中覺?」

說著,她端起洪鈞的茶起身往裏走;他便跟在後面,一直跟進她的臥房,站定了腳,先四面看一看。

藹如的臥房並不華麗,與一般娼家紅姑娘的香巢,迥然有別。最顯眼的是一架書,其次是床前的帳簷,一幅白綾,萬點墨梅,尋常閨閣都無此雅緻。再細看時,越發驚訝,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軍水師主將,現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筆。

「藹如,」洪鈞有些激動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讓我真的經歷了。」

「什麼『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藹如轉臉相問。

雙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鈞賠笑答道:「我是隨口一句話,你別動氣。」

「動氣?」藹如也警覺到,換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那些故事。那是你恭維我,怎談得到動氣?」

「喝點茶就歇午覺吧!」

藹如的聲音非常溫柔。僅聞其聲,決不能想像她佩劍馳馬的姿態;只有看到臉上,長眉入鬢,一雙鳳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戲台上扮演黃鶴樓的周瑜,轅門射戟的呂布,粉妝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氣。

然而她的行動卻又十足顯示她是溫柔賢慧的好婦人,為洪鈞拿拖鞋、卸長袍,扯開一床極淡極淡的綠色,在南唐名為「天水碧」的湖縐薄被,然後拉起窗簾,隔絕了四月裏的艷陽,帶來了一片恬適的柔光。

洪鈞突然之間覺得全身的每一個骨節都鬆弛了,雙手一伸,撲在方桌上,喝了酒發燙的臉,熨貼著冰涼的雲石桌面,有種無可言喻的舒服。

「怎麼啦?」藹如伸手摸著他的額頭,詫異地問:「沒有喝多少酒,怎麼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藹如從鼻孔中發出「嗤」的一聲,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鈞便拉住她的手,壓在右頰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麼?好香!」

藹如又笑了,「真是奇談!」她說:「手心裡還能擦什麼?」

「你自己聞!」話雖如此,他卻捨不得放開,依然將她的手掌壓著。

「不用聞。」藹如答說,「撲胭脂,勻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點香味。莫非你就沒有見過你太太梳妝?」

「沒有!她很少很少親近這些東西。」

「看來是賢德夫人。」

「又不是當皇后,為向天下示母儀,要賢德幹什麼?」

「沒良心!」藹如輕輕地拍手,另一隻手扶著他的頭,「上床去吧!別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這一聲提示很有效,洪鈞很馴順地起身,讓她牽著送上床。心裡想跟藹如說兩句話,可是她的動作很俐落,替他蓋上了被,隨手放下帳子,銀鉤晃蕩,鏗然作響。洪鈞只得收攝綺思,去尋夢鄉。

一覺醒來,遽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先聽濤聲,後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從枕上衾底間接領略到藹如的香澤時,不覺心旌搖搖,自己都能覺察出氣喘的聲音了。

「藹如,藹如!」他輕聲喊著,側臉外望。

朦朧中見窗前有個影子,隨即聽得阿翠的聲音:「小姐,小姐!洪三爺醒了。」

當阿翠來掛起帳門時,藹如已經進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於是藹如坐在床沿上問道:「睡得可舒服?」

「那還用說?」洪鈞問道:「什麼時候了?」

「剛打過四點。」

「啊,遲了!」洪鈞突然想起,「我有個要緊約會,趕緊得走。」

藹如沒有留他,只說:「萬大爺請客那天,你早點來!」

※※※

萬士弘作東以後,洪鈞回請。客人除了萬士弘、張仲襄之外,還有一王一李,都是煙台的富商。賓主相見,略一寒暄,萬士弘就說:「時候還早,得找些消遣。」

張仲襄馬上介面:「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說,「八圈下來,恐怕耽誤大家入席。」

「打到那裏算那裏。」萬士弘不由分說,看著藹如說道:「勞你駕,叫人擺桌子吧。」

「桌子現成。」藹如問道:「那四位入局?」

「主人怎麼樣?」萬士弘問。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來。」張仲襄說。

「那,」萬士弘笑了,是一種自覺好笑的神氣,「就是我們四個,各霸一方。」

於是等擺好牌桌,四人相將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談輸贏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來。洪鈞生性不好此道,站在萬士弘身後看了兩把,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藹如的畫室中閒坐,望著浩邈天際,想得很遠。

突然間發覺有隻手搭在肩上,回頭一看,是藹如悄悄站在他身後。「你在想什麼?想得出了神!」她問,「連我進來都不曾發覺。」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鈞隨口敷衍著,將話題扯了開去,「萬士弘他們似乎是約好了到這裡來打牌的?」

「本來就是這樣。」

「既有此雅興,何不早些來?」

「也不是有此雅興。」藹如遲疑了一會說:「回頭你就知道了。到外面來坐吧,客人都要來了。」

說罷,藹如轉身而去。洪鈞聽出她話外有話,要看個究竟,便又走到西間,只見四個人都叫了條子,一面打牌,一面談笑。張仲襄索性讓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後作壁上觀。

「怎麼?」洪鈞笑著問:「出師不利,找人換換手氣?」

「非也!至今為止,我一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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