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萊青道的轄區甚廣,西起益都,東迄榮城,北自蓬萊,南至嶗山,這三面環海的整個山東半島,也就是當年齊桓公稱霸的大部分地區,都歸登萊青道潘霨所管。

道台衙門一向設在登州府治的蓬萊。在明朝,這裡是防倭的要地;倭寇的剋星戚繼光,便生長在蓬萊。入清以來,蓬萊帆檣雲集,商務極盛。因此,咸豐十年的《天津條約》,迫於英國的城下之盟,在原定的「五口通商」之外,南北加開十三個「口岸」,其中便有登州的蓬萊——北方新開口岸三個,是牛莊、天津、登州;特設「三口通商大臣」,專責管理這三個地方與洋人通商的事務。

那知到了同治元年,勘察新開口岸之時,洋人對蓬萊忽有異議,認為港口太淺,巨舶出入不便,要求另換一處。

這另換的一處,也在登州,屬於登州府福山縣管轄,土名叫做「煙台」。而「大清一統志」不載其名,洋人就只好以山為名,管它叫芝罘。芝罘卻是個大有來歷的古名,秦始皇二十八年登芝罘立石;二十九年登芝罘刻石;三十七年至芝罘射巨魚。封禪書所記八神,第五位名叫「陽主」,祀於芝罘,都是這個地方。到了漢朝,武帝太始三年登芝罘,浮大海而還,亦就是這個地方。

這曾為千乘萬騎的帝輿大駕之所集的芝罘,在明朝淪為濱海的一個荒涼的漁村。由於在此曾設烽火瞭望臺備倭,所以土著稱這個漁村為煙台。如今,盛極而衰、沒沒無聞達千餘年之久的芝罘,終於沾了洋人的光,又大交鴻運了!

煙台三面負山,一面臨海;之罘山環抱於西北,煙台山兀峙於東南,崆峒島屏障於東方海面,港灣內水深風靜,是棲泊巨舟的上佳地點。所以,一向是苦力「下關東」或者飄洋過海去闖天下的這個出口,隨著艨艨巨舶的不遠千里而來,一下子變成商賈雲集、五方雜處的大地方。不過兩年的功夫,市面繁榮得非蓬萊所可望其項背了。

煙台的風水一轉,也為登萊青道潘霨帶來了好運。因為煙台新設一個海關,稱為東海關,歸登萊青道所管。這個缺雖不比管江海關的蘇松大道以及管津海關的天津道那樣日進斗金,卻也算是一個肥缺,有足夠的力量,在幕府中養幾個吃閒飯的門客。

※※※

潘霨的門客,大都是他的蘇州同鄉。其中之一,名叫洪鈞。

洪鈞字文卿,原籍安徽歙縣東鄉人,是宋朝名臣洪皓的後裔。到了洪鈞的父親,遷居蘇州,賣酒為業,早就下世。洪楊造反,洪鈞奉著寡母輾轉流離,最後到了山東。

山東的市面,相當安定,不必擔心「長毛」會打過來。只是洪家母子倆有限的資斧,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必得想個謀生的法子,才不致流落他鄉。

洪鈞的書讀得很好,而且已「進學」成了秀才。「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這話一點不假,所以洪鈞恥於繼承父業;再說賣酒要本錢,亦是一大難事。想來想去,只有走一條讀書人不得意時常走的路子:遊幕。

讀書人的得意,自是從科場中直上青雲。頭一年秋天鄉試中了舉人;第二年春天會試中式,便是兩榜進士出身,稱為「聯捷」。等殿試下來,發榜授職,至不濟也是個「遇缺即補」的「老虎班」的州縣「大老爺」。不足週年的功夫,一名白丁可以一躍而為傲視「風塵俗吏」的新貴。無奈江南為「長毛」所「蹂躪」,咸豐十一年辛酉正科、同治元年壬戌恩科的鄉試,都不曾舉行。洪鈞自知秋風得意的日子,為時尚遠;死心塌地作不得意的打算。想起同住在客棧中的一位同鄉,老於世故,正好請教。

他這位同鄉姓朱,是個捐班的縣丞,分發在山東候補,缺未補上,卻派了兩回「河工」上的差使,狠摟了幾文。單身一個人住在這隆發客棧,夜夜有流鶯相伴。洪鈞去得太早些了,驚動了雙宿的野鴛鴦,不免抱歉。

「不相干,不相干!」朱縣丞是很放得開的性情,居然將洪鈞延入寢室,而且喚起「姑娘」來見客:「金鳳,你總說我生得又黑又胖,不像蘇州人;喏,現在你來看看,蘇州的白面書生是啥樣子?」

那金鳳嬌小玲瓏,一張臉生得極甜,與人高馬大的北地胭脂,風致大不相同。此時嫣然一笑,向客人問道:「貴姓?」

「我姓洪。」

「洪少爺請用茶!」

「算了,算了!」朱縣丞攔她倒茶,「你不想想,你那雙手乾淨不乾淨?」

「缺德!」金鳳笑著罵了一句,扭轉腰肢,轉到床背後去了。

「今兒這麼早!」朱縣丞定睛看了洪鈞一眼,又說:「我猜你必有心事。」

「是的。」洪鈞答說:「想請朱大哥指點迷津。」

朱縣丞將洪鈞從頭到底打量了一遍,點點頭說:「走!我們上大明湖喝茶細談。」

※※※

濟南號稱「家家泉水,戶戶垂楊」,城中七十二泉,都彙集於城北的大明湖。湖上古跡甚多,頂有名的是湖西的「歷下亭」,闢為茶座,最直清談。

聽知洪鈞所要指點的迷津,朱縣丞連連搖頭,一口氣說了三個字:「難,難,難!」

洪鈞不但失望,而且頗為反感;但想到朱縣丞的心腸很直,也就沉著了,「難在那裏?」他問,「是做幕友難,還是我洪某人想做幕友難?」

「兩者都難!」朱縣丞答說,「文卿兄,聽你的話,好像對遊幕一道,隔閡得很?」

接下來,朱縣丞便細談「幕內」。這一行推浙江紹興人為首,蘇州府屬人氏的勢力也不小。師弟相傳,秘授心法,其間關係「東家」前程的重重奧妙,非局外人所能窺測。一旦「學幕」藝成,師父推薦,同門照應,才能上下相孚,得心應手。否則,孤立無援,那怕有通天的本領,依然處處扞格,事事棘手。

「原來遊幕也是有幫口的!」洪鈞想了一下,試探著問道:「朱大哥可有路子,領我入門?反正我也隨波逐流,跟他們『混』就是。」

「路子倒有,只怕你不肯。第一,要大禮拜師。跟在老師身邊,『有事弟子服其勞』,雖不會像商店裏的學徒那樣,替師父倒溺壺,為師娘抱孩子,不過奔走之勞是免不了的。第二,要想入這一行,就要死心塌地幹一輩子,絕了功名之念。我看你的志氣,在這一層上頭,先就辦不到。」

洪鈞默然。認真思量,果如所言,大禮拜師,奔走之勞,都可委屈一時;要他絕了功名之念,一輩子依人作嫁,實在於心不甘。

「是不是?」朱縣丞很起勁兒地說,「我就知道你一腦門的金殿射策,平步青雲的念頭。眼前只是想混一混,守時待勢,是嗎?」

洪鈞老實答道:「是!」

「那得另想別法,遊幕一道,其路不通。你倒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一個學生來,原就是為了替自己添一條臂膀;如果勞而無功,又何必當初?」

「想想也是!不過……」洪鈞嚅囁著說不下去了。

朱縣丞人情通達,深知他的難言之苦,一面「噗嚕嚕,噗嚕嚕」地不斷吸水煙,一面替他細細籌劃,由省城想到外縣,終於想起來一個人。

「你跟潘觀察可有淵源?」他問。

道員別稱「觀察」;山東官場中,姓潘的候補道好幾個,洪鈞不知他指的是誰?所以茫然無以為答。

「我是說登萊青道潘霨。」

「喔,他!」洪鈞搖搖頭:「素無淵源。」

「那也不礙,我替你找人出一封八行,你去碰碰看。此人倒是肯照應同鄉的,而且兼管海關,不至於無可位置。」朱縣丞很懇切地說:「老兄儀表堂堂,筆底下更沒有話說。只要稍微收斂收斂傲氣,不愁潘觀察不賞識。」

「仰面求人,那裏談得到傲氣?」洪鈞苦笑著答道:「多承朱大哥指教,我決定去走一趟,那封八行,還要仰仗大力。」

「包在我身上,明天就有!」

朱縣丞說到做到,果然去弄了一封引薦的信來。出信的人不過與潘霨認識而已,並無深交,亦不烜赫,所以這封信無非作個謁見的因由,謀事能成與否,完全要看洪鈞自己。甚至能不能見得著潘霨,亦要看他的運氣。

運氣總算不錯,洪鈞不但見著了潘霨,而且談得頗為投機。

這潘霨又號葦如,雖是捐班出身,卻非胸無點墨;精於鑒賞,深通醫道,亦諳禪理,裝了一肚子的雜學,而洪鈞都還能對付得下來。

再一談到本地風光,就更顯洪鈞的長處了。一部「綱鑒」他讀得滾瓜爛熟,而且最好輿地之學,對這登萊青道前一年所移駐的煙台形勝,竟比到任已經兩三個月的潘霨還熟悉些。

「老兄淵博之至,佩服,佩服!」潘霨這才提到洪鈞一直在等待的答覆:「既然是同鄉,我沒有不盡力幫忙的道理。不過,我這個缺,也是虛好看。煙台雖設了海關,權柄都在洋人手裏,稅務司由京裏總稅務司派遣,我這個『監督』,連每月洋稅實收數目都不知道,遑論其他?文卿兄,我不是推辭,你不妨到外頭打聽打聽,就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所得的答覆是如此,洪鈞涼了半截,勉強答一聲:「我那有不相信老前輩的話的道理?」

「你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