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五

於是曹雪芹匆匆果腹以後,復又趕到大理寺,找到曹霖,詢問情形,據說中午曾有半個時辰休息,午飯是黃主事所備,他曾想跟他父親見一面,卻未能如願。不過據黃主事說,問案經過,頗為順利,這天一定可以審明結案。

所謂「順利」意何所指?曹雪芹心裡在想,如果問官避重就輕,有心開脫,固然是「順利」;但曹頫據實答供,毫無隱飾,使得問官感到滿意,亦可以說是順利。照情勢判斷,似乎以後者為是。果然如此,這罪名就不會輕了。

轉念到此,曹雪芹覺得有找個熟人去打聽打聽的必要。論交情是跟榮三熟,可是他未必了解案情,因而決定仍舊去找黃主事。

巧得很,黃主事也正在找他;而且是要避開曹霖,有話相告,「照令叔的案子看,只怕要發遣。」他問:「不知道,府上有預備沒有?」

這話將曹雪芹問住了,不知道要預備甚麼?「黃大哥,」他用親切的稱呼說:「一切請黃大哥指點!」

「不敢當。既然至好,我有話不能不實說,令叔這回也算『欽命』案子;照規矩,一奉上諭,即日就道,是不能回家的。」

「是。」

「不過,中間自然有個拆兌。」黃主事說,「今天審結,明天覆奏,後天就有結果。如果是發遣,由刑部移兵部,過了堂以後,馬上出城,就算上道了。」

「是。」曹雪芹想起來了,「出城以後,是不是可以在城外住一兩天?」

「不錯,向例是住東便門外的夕照寺;時間久暫,」黃主事停了一下說:「我老實奉告,要看花錢多少。」

「是。」曹雪芹問:「黃大哥,你看要送多少?」

「總得五、六百銀子。」

「好!我知道了;我回去預備。」

「要預備的不止這一樣,行李,喔,」黃主事突然問道:「有沒有人陪令叔一起去。」

「有的。」曹雪芹答說:「有個姨太太,陪家叔一起去。」

「這樣子,總要帶一個聽差,一個丫頭,那就是四個人了,起碼得三輛車子。是自己雇呢?還是託解差代辦?」

「自然是託解差。」曹雪芹問:「車價如何?」

「那得看路程遠近,一輛車至少也得三百兩銀子。」

「是的。」曹雪芹問:「還要預備甚麼?」

「最好能託人弄幾封『八行』讓令叔帶在身上,到了地頭,諸事有個照應。」

「說得是。不過到底發遣到那裡,也還不知道,似乎無從託起。」

「總不外乎吉林、黑龍江兩處,能找到給當地將軍的八行書最好。」黃主事又說:「或者盛京刑部有熟人,也很管用。」

「是,是,多承指點,感激不鹿。」

「黃老爺,黃老爺,」有個蘇拉走了來招呼,「你請進去吧!」

「大概問完了。」黃主事對曹雪芹說:「回頭我帶了令叔出來,稍微停一停,你們可以說幾句話。」

「是,是,謝謝黃大哥。」

這時在逮處的曹霖走了過來,悄悄問道:「黃主事說了些甚麼?」

「四叔只怕免不了要到關外走一趟。」曹雪芹說:「上下打點、雇車,在在需款,這歸我去想法子;你回頭回去了,跟姨娘婉轉說一說,讓鄒姨娘跟了去。」

「嗯,嗯。我跟我娘早就說過了。」曹霖答說:「她說以後她跟鄒姨娘換班。」

季姨娘居然在這件事上很講理,令人微感意外,「那好,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曹雪芹說:「眼前趕緊要打點動身,上諭一下來,如果真的發遣,馬上就得走。除了福生以外,鄒姨娘看看能不能帶個丫頭?要挑能吃苦而勤快的,笨一點倒不要緊。」

「我知道了。不過,福生怕不肯跟了去。」

「不會!我來跟他說。」曹雪芹又關照,「四叔的行李要趕緊收拾,多帶點書。」

正在談著,只見福生神色倉皇地奔了來,「芹二爺,」他說:「黃主事請你過去,有要緊事!」

「喔,」曹雪芹躊躇著,「我得等四老爺——。」

「四老爺已經回刑部了。」

「怎麼?」曹雪芹大為詫異,「黃主事不是讓我在這兒等嗎?」

「不!由大理寺通刑部的便門回去了。」

「黃主事呢?」

「跟四老爺一起走的。」福生又說:「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趕緊請你們芹二爺來,有要緊事。」

「好!我就走。」

「我呢?」曹霖問說。

「你在這兒等我。」

說完,曹由福生帶路,出了大理寺,他才輕聲說道:「芹二爺,事情不好了!四老爺是上了手銬帶走的。」

曹雪芹就像被手銬當頭重擊,頓覺雙眼亂迸金星,勉強站定了問:「是為甚麼?」

「不知道。」福生答說:「到了黃主事那裡就知道了。」

但黃主事卻一時不得見面,坐立不安地盼望了好久,才見他匆匆而來,福生便請個安退到廊上靜聽。

「情勢不妙。」黃主事說:「問完了三法司會議,大理寺福寺丞首先聲明,他是奉了堂諭來的——。」

原來大理寺的堂官交代司審的寺丞,如果審出貪瀆的銀數在一萬兩以上,便須依例問死罪;曹頫直供不諱,贓款遠過於此數,而且話說得很老實,連想引用完贓減罪的律例,為他開脫,亦很困難,至於因失察而致親王府失火延燒民居一節,雖然御史間得很詳細,但相形之下,反變得不甚重要了。

刑部的謝仲釗,倒是極力為曹頫辨解,但三法司會審覆奏,例許「兩議」,福寺丞表示:「你們怎麼擬,我管不著;大理寺雖有『糾部讞』之權,也不打算行使。不過,大理寺至少要擬個『絞監候』的罪名,如果皇上開恩,稍從末減,曹某人的命仍舊能保住。」

因為如此,另兩人也不能擬得太輕,以免過於分歧,可能會替他們的堂官帶來處分;因而會議決定「兩議」,一是絞監候,一是「流三千里」。

「你知道的,欽命案子,向來擬得重一點,讓皇上硃筆減輕,以示恩出自上。」黃主事說,「不過擬議是死罪,我不能不『械繫』,為怕你們叔姪見了面,彼此傷心,所以我由側門回部。為今之計,你趕快去託人;這裡你請放心,令叔我會照應。」

「是,是!多承黃大哥多方關顧,感激不盡。」曹雪芹本想要求跟曹頫見面,但料想這是黃主事無法允許的事,不必徒然讓他為難;而且見了面「流淚眼觀流淚眼」,於事無補,因而只這樣託他:「請黃大哥務必安慰家叔,就說一定會有人在皇上面前求恩,決無大凶險,請他千萬寬心。」

「你不必囑咐,我會說,我會勸;說實話,就你不說,我也會這麼辦,為的是怕令叔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黃主事緊接著又問:「你想託誰?」

「託我一位表叔,他是傅中堂的令姪——。」

「我知道。」黃主事打斷他的話說:「託昌翰林是間接的路子,恐怕緩不濟急;更怕他案情不明,反而會把話說擰了。府上不是跟方中丞很熟嗎?」

「是。」

「方中丞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每天召見的;你不如託他為妙。」

「是,是!多承指點,我現在馬上到賢良寺去。這裡重重拜託!」說著,曹雪芹蹲身請了個安;站起來又拱拱手,方始踏了出來。

出來便遇見福生,眼圈紅紅地,當然是聽說主人有性命之憂,以致如此,看起來倒是有良心的。

「福生,你陪我出去,我有話說。」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說:「你別難過,四老爺死不了!死罪——。」

死罪分四等,斬立決、絞立決;斬監候、絞監候。最後一種再減一等便是軍流;曹雪芹告訴福生,預備去求方觀承代為乞恩。即令不能如願,秋後處決尚須經過刑部「熟審」,造冊請皇帝「勾決」;一定可以想法子「緩」下來。叮囑福生務必勸慰曹頫;夜間更須警覺,防他自裁。

他說一句,福生應一句;聽完了問說:「震二爺怎麼了?」

「只怕難了。」曹雪芹說:「福生,你現在要跟我們曹家共患難;你肯不肯?」

「怎麼說肯不肯?理當如此的事。」

「好!我想,四老爺至多充軍而已。你得跟了四老爺去。」

「當然。」

「好!你跟四老爺說,鄒姨娘也跟了去照應。季姨娘有我們在,你請四老爺放心好了。去個三、五年,我們會想法子替他贖罪,把他弄回來,還有,震二爺的事,你別跟他說;你只說他臨時有內廷差使,所以今天上午沒有來。」

「是。」福生說道:「我不送芹二爺了,我得趕到四老爺那裡去。」

「好,好!你趕快去。」說完,曹雪芹匆匆走了。

一出刑部,只見曹霖等在那裡;他一見愕然,「小哥,」他問:「你怎麼臉上有眼淚?」

「喔,」曹雪芹拿手背抹去淚痕,覺得事情也不必瞞他,想一想說道:「四叔的事情鬧大了,但不要緊,一定能夠挽回;不過,充軍大概已成定局了,你趕快回去預備。」

「怎麼?」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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