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

剛走到外屋,曹霖已經進門;將大帽子隨便往茶几上一扔;只這一個動作,便意味著他有異常的舉動,因為他是圓明營包衣三旗護軍營的副護軍校,從八品的武官,按規制戴的是金頂子,他的這枚金頂子與眾不同,是特為用四兩多的赤金打成的,平時頗為自矜,這時居然毫不顧惜,令人詫異。

果然,曹霖面對錦兒,跪了下來,口中說道:「求求震二嫂,我爹的一條命,在震二哥手裏。」說著,俯首到地,「咚,咚」地磕著響頭。

錦兒錯愕莫名,只避向一旁,連話都說不出來。秋澄趕緊上前,親自去扶他起來,口中說道:「棠弟弟起來,起來;有話好好兒說。」

「不!」曹霖有些撒賴地說:「非得震二嫂答應了,我不能起來。」同時身子亂扭著。

「起來!」曹雪芹厲聲吼道:「你幹嗎這樣子!」

曹家的家規,於長幼倫序上,格外講究;曹雪芹這從未有過的一吼,頗具權威,曹霖遲疑了一下,終於站了起來。

「怎麼回事?」曹雪芹的聲音,仍舊很嚴厲。

「今兒上午,我去看我爹了;他說——。」

曹霖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說清楚。原來這天上午,他到刑部火房去省視老父,曹頫告訴他說,決意一個人認罪;將曹震開脫出來,以後的一切,有曹震照料,叮囑他在家安分守己,侍奉生母與庶母。

及至回家跟季姨娘一說,她頓時大聲號咷,說以往曹頫有了好差使,所得的好處,都與曹震分享,如今出了事,曹震渾如無事,卻要曹頫一個人頂罪,世間事理之不平,無過於此。曹霖心地雖較他母親明白,但父子天性,自然也覺得憤憤不平;同時他也聽人談過「完贓減罪」之說,所以趕到曹震那裏,想討個公道。曹震不在家,聽說錦兒在此,便趕了來作出這麼一個魯莽的舉動。

「我聽人說,如今只要把過去得的好處,都吐了出來,我爹就可以不死;我爹這條命,就全靠震二哥救了。」說著,曹霖頓足大哭。

錦兒又氣又急,臉色蒼白,手足冰冷,秋澄趕緊扶著她坐下;同時向曹霖說道:「棠弟弟,你別哭!大家慢慢商量。」

季姨娘的話與他心裡的想法,雖沒有完全說出來,但以他們母子的性情,可說如見肺腑。錦兒氣得臉色發白;真想說一句:「你跟季姨娘算是賴上你震二哥了。」但秋澄最冷靜,連連示以眼色;為了顧全大局,也就只有「嘿嘿」地冷笑不止,聊以洩憤。

曹雲芹當然也很生氣,首先是氣曹頫,明知一妾一子都是心地糊塗的人,說話仍舊毫不檢點;其次才是氣曹霖,三十歲出頭,當差也當了十年了,居然仍是如此不明事理。

轉念到此,決定教訓他一頓,「你夾槍帶棒地渾說些甚麼?」他沉下臉來:「如今朝廷是追究四叔的事;震二哥幫著四叔辦事,四叔不願扯上他,也是為自己留下餘地。看你跟季姨娘的意思,似乎是震二哥害了四叔。你這成話嗎?」

「我,我沒有這麼說。」曹霖急忙分辯,「我跟我娘,只覺得只有震二哥能救我爹,所以趕了來求震二嫂、震二哥。」

「就算如此,你不求,震二哥莫非就袖手旁觀了?」

曹霖語塞,開始懊悔自己過於莽撞;尤其是看到錦兒的臉色,更怕她一怒之下,撒手不管,因而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顯得侷促不安。

「棠弟弟,」秋澄開口了,當然是神色和緩地開導:「為四叔的事,大家都在日夜奔走;不說別的,只說一樣好了,你到刑部去看過四叔幾回?震二哥去看過幾回?」

這等於指責他未盡為子之道,綿裏針的語氣,曹霖不能不感覺得到,囁嚅著說:「我當差——。」

「你當差,」錦兒截斷他的話質問:「莫非你震二哥在家逗孩子、吃閒飯,不用上衙門?」

曹霖更沒話說了,把頭低了下去;錦兒還想數落時,秋澄急忙搖手攔住。

「你別生氣!棠村不會說話,你不必跟他一般見識。」秋澄轉臉又說:「棠弟弟,我們都知道你心裡著急,口不擇言。震二哥、震二嫂都為四叔的事,愁得眠食不安;你這麼一鬧,不教人寒心嗎?」

「對!」錦兒介面:「大概你們也覺得寒心了。你跟太太去說,四叔的事,請她不必管;也不用說甚麼,拿東西出去變錢,替四叔完虧空!季姨娘跟棠村不說,震二爺該負責嗎?好,我回去跟他說,該殺該剮,讓他去頂著;不與你們相干。季姨娘跟棠村,總賴不到雪芹身上吧?」

聽這一說,曹霖才知道馬夫人打算變產為他父親料理官司;馬夫人如此,曹震夫婦當然更不必說。看起來是好好的事,讓自己搞砸了。

看他臉上的愧悔惶恐之色,秋澄於心不忍,「棠弟弟,」她問:「你知道你錯了吧?」

「是。我錯了。」

「錯了,」曹雪芹說:「那還不給震二嫂陪不是。」

六神無主的曹霖當即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口中說道:「震二嫂,我錯了,我給你陪不是。」接著,磕下頭去。

錦兒一閃身躲開,「你不用給我磕頭!」她說:「你無緣無故在這裡撒野,目無尊長,該給太太去陪罪。」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更讓曹霖惶恐,站起身來,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秋澄少不得要為他解圍。

「對了,」她說,「你也得給太太去請個安。也許還有四叔的話交代你。」

「是。」曹霖問道:「我爹說了甚麼?」

「你去了就知道了。」

說著,秋澄搶先一步,到了馬夫人那裏,略說緣由;接著,曹雪芹陪著曹霖也來了。錦兒卻仍舊留在夢陶軒,一個人在生悶氣。

「伯娘!」曹霖招呼一聲,跪下來說:「特為來給你請安。」

「起來,起來!」馬夫人不提他來無理取鬧的事,只問:「你去看過你爹了?」

「是。」

「他跟你說了些甚麼?」

曹霖也不敢提那些開脫曹震的話,揀了一句能說的話說:「我爹說,只怕要發遣到關外;將來有事要跟伯娘請示。」

「沒有提你的親事?」

「沒有。」

「你娘呢?」馬夫人問:「沒有提到你娘將來怎麼跟你過日子?」

「也沒有。」

「那好!我把你爹說的話告訴你。另外我有一層意思,你回去一塊兒告訴你娘。」馬夫人接下來說:「第一件是你的親事,你自己有看中的人沒有?」

「有,有是有一兩家,」曹霖囁嚅著說:「我也不敢跟我娘提。她那個脾氣,我怕害了人家小姐。」

「喔,」馬夫人問:「是那家的小姐?」

「有兩家——。」

據曹霖自己說,一家是個八品筆帖式的獨生女,姓富;有人替曹霖作媒,曹霖聽說富小姐脾氣驕縱,心知決不能跟他生母相處,所以一提便敬謝不敏。

另一家是他的同事,護軍校的大女兒,閨名金妞;原在圓明園當宮女,年滿二十五歲放了出來,如今已二十七歲了。金妞的父母對曹霖都很中意;金妞本人也「曹大哥、曹大哥」地叫到很親熱。

「那位小姐人長得怎麼樣?」

「很富態的。」

「那是宜男之相。」馬夫人又問:「性情好不好?規矩憧不懂?」

「宮裏出來的,」秋澄插嘴:「規矩怎麼能不好?」

「性情也很要緊。」

「性情很好的。」曹霖說道:「很有耐性。」

「那好!你爹託我替你主婚,我來替你辦。」馬夫人轉臉看著秋澄說:「幾時咱們倒去看看那位小姐。」

「這得把錦兒姊也找了去。」曹雪芹向曹霖說:「你回頭還得好好兒去敷衍一下。」

「是。」曹霖又說:「伯娘,這件事,請你不必操心吧!」

「為甚麼呢?」

「我娘有意見。」曹霖答說:「我跟她提過一回;她說:『宮裏出來的,看慣用慣,眼孔大;只怕咱們供養不起。』我就不再往下說。」

「這顧慮倒也不能說你娘不對,」馬夫人問:「到底是不是看慣用慣的呢?」

「不!都是做鞋、做衣服穿。她家境況並不寬裕,都是她在調度。」

「照這麼說,連看都不必看了。」馬夫人緊接著又說:「你爹已經有話了,將來如果婆媳處不好,讓我看情形,許你跟你媳婦搬出來住。」

一聽這話,曹霖喜動顏色;不過,仍舊是不表示意見的答一聲:「是。」

「好了,你的事談完了,談你爹的事;萬一真的要出關,你爹這一大把年紀,也不能沒有人照應。」馬夫人略停一下又說:「你回去先跟你娘說,到時讓鄒姨娘去服侍你爹;她可別又生意見。」

「是,是!」曹霖垂手請了個安:「伯娘這麼交代,可真是面面俱到,再好不過。我跟我娘去說,她也一定會照伯娘的吩咐。」

「但願如此。」

「你娘未必如你這麼容易說話,你先跟她好好兒說;如果她有意見,你也別跟她吵,讓她跟我來商量。」

「是。若是我跟我娘說不通,再請伯娘來開導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