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

去得雖早,還是撲了個空;曹震有太廟祭享執事的差使,天不亮就出門了。

「你這麼早來找他,一定有急事吧?」剛起身不久,正在梳頭的錦兒問說。

「昨兒晚上,震二哥沒有跟你提?」

「沒有啊!」錦兒略感詫異,「甚麼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曹雪芹沉吟了一會說:「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沒有跟你提?也許一時忘了;不過,這件事他遲早會告訴你的,我現在說說也不妨。」

說到一半,錦兒就顯得很不安了,打斷他的話問:「這些差使要認真追究,會不會把你震二哥牽連進去?」

「會。」曹雪芹緊接著安慰她,「不過不要緊;讓四叔一個人頂起來好了。」

「他肯嗎?」

「這就是我今天要下的工夫。我有把握,說得他肯。」

「那一來,」錦兒憂形於色地,「只怕真的要到關外去了。」

「這一層,四叔倒是在心裡有預備的。不過,震二哥的話不錯,四叔留一條路,讓咱們在外面走;咱們就得替他去走。這一層,我得先跟震二哥說通了,才好讓四叔放心。」

錦兒想了一會說:「我明白了。四叔一個人把這副擔子挑起來,咱們就得把他的一切都接下來,照看姨娘跟棠官;官司上的一切花費;將來想法子把他弄回來,都是咱們的事了?」

「你說得一點不錯。」

「好!」錦兒慨然說道:「你也不必問你震二哥了,就這麼辦好了。」

「我看,」曹雪芹躊躇著說:「是不是先跟震二哥提一提的好?」

「不必!」錦兒很有決斷地說:「本就該這麼辦的;而況四叔還幫了他的忙。你儘放心大膽跟四叔這麼說好了。」

「好!」

「這件事你跟秋澄談過沒有?」

「我跟她談過。」

「她怎麼說?」

「她說,」曹雪芹想了一下,方又開口,「開脫震二哥的話,作為我的意思,四叔就容易聽得進去了。」

「嗯,嗯!」錦兒非常滿意,「平心而論,她的見識不但比我們強,連你都不如。」她緊接著又說:「我說這話你可別生氣。」

「我生甚麼氣?本就是如此嘛!」

「她不但見識高,而且總是處處想到別人。想起來,真有點兒捨不得她!」說著,錦兒嘆了口無聲的氣。

曹雪芹笑道:「她還不知道那天上轎,看你倒要掉眼淚了。」

「對了!」錦兒被提醒了,「她的喜事,你順便也跟四叔提一提。還有,仲四爺打算送四叔的話,你看要不要跟他說?」

「不必!而且也決不能讓仲四哥送;他的身子雖健朗,到底上了年紀了,五荒六月,跋涉長途,萬一得了病,怎麼得了?」

「這話不錯。」錦兒深深點頭。

「不過,我想告訴四叔,萬一他真的要出關,可以請仲四哥多派老誠可靠的鏢客護送。」

「對!這麼說很妥當。你就快去吧。」錦兒又說:「我吃了早飯,也要到你那兒去了。」

正在談著,翠寶走了來說:「芹二爺,吃早飯了。」

「謝謝!我吃了來的。」

「再吃一點兒,現蒸的包子。」翠寶又說:「我們二爺,昨兒不知怎麼想起來,要吃素包子;半夜裏起來,麵還沒有發透呢,來不及吃就走了,如今蒸了一大籠,得找人幫忙來消掉它。」

「有辦法。我帶給四叔去嘗嘗。」曹雪芹接著又說:「包子如果多,包兩包。」

「怎麼?」錦兒問說:「你想吃,我回頭帶去就是了。」

「不!一包給四叔;另外一包送黃主事」

※※※

曹雪芹在路上就曾作過盤算,是漸漸引話入港,還是開門見山就說?細細琢磨,以後一種辦法為是;宛如拉弓,用個猛勁一下子拉緊了,慢慢放鬆,比逐次加勁,拉到適當的部位來得容易。

因此,他在曹頫喝著茶、吃了兩個餘溫猶在的素包子以後,開口說道:「四叔,此刻是禍福關頭了。也許應了我娘求的那支籤:也許十天半個月以後,你仍舊能去逛琉璃廠了。」

說到最後兩句,曹雪芹不免自慚,因為那兩句話,就像兒科大夫開方子,加上一些甘味的藥材一樣,能哄得小兒易於將苦口之藥下嚥而已。

但這兩句話,還真管用;只見曹頫精神一振,「好!」他說,「我就怕不死不活地拖在那裏。你說,禍福關頭,我該怎麼辦?」

「昨兒個震二哥為四叔的事,在來爺爺、海大人他們那些大老那兒,都去打了招呼。照他們的意見,四叔的案子宜乎早結。不過照四叔過堂的情形看,他們都說早結不了。」

「為甚麼呢?」

「為的是四叔所交代的情形,有些是說了前半截,沒有後半段;有的倒是全鬚全尾,完整無缺,可是得查證。這就難了,譬如平敏郡王交代過的話,就不能起之於地下,一問有無。」

「我是實話直說,沒法子的事。」

「可是,有些情形,四叔為了維護人家,說得不全,也是有的。」

曹頫點點頭,表示默認,但並無進一步的解釋。

「四叔是有不盡,無不實;可是不盡就容易讓人疑心不實。四叔,這是你最吃虧的地方。」

「那末,怎麼才能盡呢?」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了,曹雪芹很謹慎地答說:「照來爺爺他們的意思,能交代就行了。」

「怎麼叫能交代?」

「無非刪落枝葉,長話短說。」

「刪落枝葉,長話短說?」曹頫將這八個字念了兩遍,又拿起一個素包子一面咬著,一面不斷眨眼,顯然那八個字也很耐於咀嚼。

「我明白了。」曹頫吃完一個包子,方又開口:「他們的意思,是要我能推就推;不能推就一肩擔起來。雪芹,你說,是這樣子不是?」

「是的。」曹雪芹如釋重負,「四叔說得比他們好。」

「他們怎麼說?」

「大致就是這樣的意思。我是聽震二哥告訴我的,雜七雜八,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是這樣的意思,絕對不錯。」曹雪芹又說:「照我想,連震二哥在內,總要能站在局外,才可以脫然無累,盡全力替四叔去想辦法。」

「你震二哥也是這麼說的嗎?」

「不!」曹雪芹說:「這是我跟秋澄的想法。」

曹頫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慨然說道:「你們的想法不錯。我就這麼辦。」

大功告成了,曹雪芹既覺輕鬆,又感沉重,一時竟不解心裡的這份矛盾,從何而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曹頫是很蒼涼的聲音,「垂老拋家棄子,境遇自然太苛了一點,不過,這亦是考驗我讀書養氣,工夫夠不夠的時候,你們別替我耽心,我受得了的。」

曹雪芹無言可答,只有肅然靜聽,表示敬重。

「我不大放得下心的是,季姨娘不明事理;鄒姨娘忠厚,以後會讓她欺侮。」

「這,四叔請放心。」曹雪芹說,「大家會多方安撫季姨娘,勸她跟鄒姨娘和睦相處。」

「可惜,秋澄要出閣了;季姨娘倒是比較服她。」

「她雖出閣,還住在京裏;就在宣武門外,有事隨時可以來調解的。」

「喔,」曹頫問說:「已經置了新居了?」

「是的。」曹雪芹又說:「而且還有錦兒姊在。將來萬一四叔真要出關,我把四叔的意思告訴她。」

「好!還有棠官。」說到這裡,曹頫停了下來,沉吟了好一會方又交代:「雪芹,你回去跟你娘說,棠官的親事,我請你娘主婚。如果將來季姨娘跟兒媳婦不和,請你娘作主,讓他們小倆口搬出來,另立門戶。」

這是很鄭重的囑咐,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

「至於將來的家用,現在亦無從談起;棠官當然要養生母跟庶母,只怕他力量不夠——。」

「四叔,這不用交代的。」曹雪芹搶著說道:「我娘說過了,四叔、震二哥、我家,三處是一家,休戚相關,榮辱與共。但願四叔安然無事;如今不必徒然過慮。」

「好!你娘是最賢慧的,我也不必多說了。」

「是。」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轉臉問福生:「那幾本書送了給黃主事,知道不知道他是怎麼處理的?」

「喔,黃主事把那個鈔本燒掉了。他跟我說,就當作根本沒有這麼一個本子。」

「這倒也乾脆。」曹雪芹又問曹頫:「四叔知道這件事了?」

「我知道了。」曹頫答說:「黃主事昨兒來看我,還談起這件事;他說那一百另八首詩,他整整吟哦了一夜,詩是真好,可惜決不能傳。還給我念了幾首,把咱們旗人罵慘了。」

「四叔還記得吧?」好事的曹雪芹興味又來了,「倒念給我聽聽。」

「記不全了。」曹頫想了一下說:「有一聯是『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酋豈解飛?』又有一聯是:『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

「『八部』當然是指八旗。」曹雪芹問:「第二句怎麼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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