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

刑部在皇城西面,西江米巷中間南北直達的大街,即名之為「刑部街」;街西便是三法司,刑部在中間,左右都察院大理寺。大堂朝東,入右面走廊,第二重廳堂便是山西司。

曹震與曹雪芹是一大早就來了。刑部大門橫掛一條大鐵鍊,頭一天約好的福生,便在鐵鍊外面等候;鐵鍊以內有個七品服色的官員,曹雪芹不認識,曹震卻見過一面,便是黃主事。

由於送過他三百兩銀子,所以黃主事很客氣,「震二爺,來得早!」他問:「用了早點沒有?」

「吃過了。」曹震指著曹雪芹說:「這是舍弟雪芹,也行二。」

「我知道,我知道。」黃主事拱拱手,「早就聽說過,芹二爺是八旗的才子。」

曹雪芹不免汗顏,連聲答說:「那裏,那裏。」

有黃主事帶頭,看門的差役才將鐵鍊取了下來;由南夾道走到底,有一間小屋,便是黃主事值宿的臥室,「還早!」他說:「先請歇一會兒。」

「謝謝!」曹震問說:「今兒不是會審?」

「不是。」黃主事答說:「是堂官交代秋審處的謝郎中,先問一問。聽說謝郎中跟令叔有舊?」

「是,」曹震問說:「是謝仲釗不是?」

「不錯,就是他。」

「這謝仲釗,家叔幫過他一個小忙;不過沒有甚麼來往。」曹震又說,「聽說此人不大講情面。」

「『聖人』嘛!難免道貌儼然。」刑部秋審處總辦八人,特選資深司官充任,號稱「八大聖人」;黃主事又說:「不過,人也還平和;既然有舊,少不得筆下留情。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聽說案外有案,但望不是過事吹求。」

曹震心裡有數,所謂「案外有案」,便是曹頫有幾樁經辦的工程,報銷上有毛病;曹震跟黃主事不熟,像這樣有欠光明的事,就不便打聽了。

「黃老爺,」有個蘇拉來報:「謝總辦請。」

「好!就來。」黃主事對曹震說:「大概要問了,我叫人帶兩位去。」

「在那兒問?」

「山西司。」黃主事說:「謝仲釗本來在湖廣司,前幾天才調的山西司。」接著,他派人為曹震兄弟帶路,同時提醒:「震二爺,問案的地方有關防。」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只不過遠遠兒看一看。」

「是的。問完了,如果想跟令叔見面,再來找我。」

到得右廊盡頭,二門之外,等候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只見曹頫出現了,穿一襲藍布夾袍;上戴一頂黑布瓜皮帽——青衣小帽,是犯官打扮;臉上清癯得多了,但眼光沉靜,精神似乎還不壞。

「四叔!」曹雪芹蹲身請安;曹震亦是如此。

「喔,你們來了!」曹頫問說:「棠官呢?」

「他在圓明園當班。我沒有叫他來。」曹震特為這樣答說。

「你娘身子還好吧?」曹頫看著曹雪芹問。

「還好。」曹雪芹說:「我娘說,請四叔寬心,自己保重。」

曹頫點點頭,還想說甚麼時;在旁邊押解的差人己在咳嗽催促了,曹震便說:「回頭我們到火房來看四叔。」

「好!好!」曹頫一面答應;一面往前走,進入山西司。

山西司後面有間堂屋,是與河南、山東、江西三司合用的問案所在;曹頫進門一看,長桌後面坐的是謝仲釗,另外有一張小桌,為錄供的書辦所用,使他不解的是,長桌前面放著一張椅子,而且面對問官;莫非還能坐著回話?

他不相信的事,居然出現了;「昂友,」謝仲剎喚著他的別號說:「當年我在江寧鄉試落第,困居逆旅;只因在揚州一面之識,承你援手接濟,不致流落。欠你的這一份情,一直耿耿於懷。你請坐。」

謹慎的曹頫,很守本分地答說:「不敢!謝老爺,這裡沒有我的坐位。」

「不!」謝仲釗說:「刑部則例,『官員涉訟,聽其坐審者,罰俸一年。』我罰一年俸,請你坐。」

「啊,啊!真是不敢當——。」

「別客氣,別客氣。」謝仲釗打斷他的話說:「你我公私分明。」

這句話便不大妙了;曹頫心想,倘或不坐,倒彷彿要他問案徇情似地,因而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我就無禮了。」接著便坐了下來。

「昂友,大丈夫光明磊落,有幾件案子,我希望你有甚麼說甚麼。」

「是。」

於是謝仲釗將一疊案卷移過來,細細翻閱;而且不時與書辦小聲交談,好久都未發問。在曹頫便有如黃梅天密雲不雨那樣令人鬱悶不舒。

終於開口了,這回是公事公辦,稱名道姓地發問:「曹頫,平敏郡王在西路督師的時候,曾經報效馬匹,這件事,」謝仲釗問:「你知道吧?」

「是。」

「那時候,平敏郡王的馬在那裏?」

曹頫搜索記憶,好一會方始答說:「平郡王府有好幾處牧場;那些馬,我記得是從熱河的兩個牧場選出來的。」

「一共多少匹?」

「記不得了。」曹頫答說:「那是雍正十二年的事。請謝老爺查擋案,上有確數。」

謝仲釗點點頭,翻閱了檔案以後問:「當時是你經手發的運費?」

「是,」曹頫答說:「那時我奉平敏郡王之命,協辦後路糧召。」

「還有誰?」

「還有舍姪曹震。」

「旅費一共多少?」

「確數記不得了,只記得每一匹十二兩銀子。」

「不錯。」謝仲釗說:「一共四百匹,應該實發四千八百兩,何以報銷六千五百多兩?」

曹頫楞了一下,方始想起,「是這樣的,」他說:「那四百匹馬,運到西路,中途死了好幾匹;驗數不符,兵部車駕司不肯接收,只好另買了補上。買馬的費用在運費中開支,所以數目不符。」

「這麼說,不就是浮報運費嗎?」

「謝老爺,這話我不敢承認。如果浮報以後,飽入私囊,那是我錯了;其實沒有這回事,只不過車駕司刁難,不能不變通辦理而已。」

「那末,一共是買了多少匹馬?」

「記不起了。」

「你再想想,大概多少?」

「大概,」曹頫復又苦思:「大概二十匹左右。」

「買進來,每匹馬多少錢?」

「不是跟一個馬販子買的,所以價錢不一;有六七十的,也有八九十的。」

「平均呢?」

「平均,大約八十兩。」曹頫又說:「那時候馬價大致是這個數目,我記得我自己買了兩匹馬,花了一百六十兩。」

謝仲釗約略計算了一下,二十匹馬,每匹八十,需費一千六百兩;浮多的運費是一千七百餘兩,數目大致相符;可以不必追問了。

不過有一層不能不問:「買補馬匹,在運費中報銷這件事,你回過平敏郡王沒有?」

曹頫略想一想答說:「謝老爺,如果我跟你說,我回過平敏郡王,是奉准了的;如今死無對證,無從查究。不過,那一來就是我欺你了。我實話直說,沒有。那時平敏郡王掛大將軍的印,在前線督師,根本無從稟報;而且軍需支出浩繁,一千多兩銀子的事,太小了,別說平敏郡王,那一位當大將軍,也管不到這種事。」

「好!這話說得很實在。」謝仲釗表示滿意,「不過,這件事,在京的大臣中,總有人知道吧?」

「我記得我跟海大臣提過。不過,我不願意這麼說,因為像這種小事,海大臣也許忘掉了;如果我引海大臣為證,倘或他說一句『我不記得有這回事』,豈非顯得我所言不實?」

「那位海大臣?」謝仲釗問:「是現任步軍統領海大臣?」

接下來便問到曹頫所經手的工程了,頭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熱河行宮圍墻的案子;曹頫是無事的,但卻有苦難言,因為是當時平敏郡王福彭,特地交代他替人受過之故。

有過的這個人叫杭奕祿,隸屬鑲紅旗,為金主完顏亮之後;此人是筆帖式出身,長於折衝,頗得世宗寵信。雍正六年曾靜遣徒張熙投書川陝總督岳鍾琪,說清朝為金之後,而岳鍾琪為岳飛的子孫,勸他反清,為宋復仇。岳鍾琪據奏聞後,世宗以刑部侍郎署理吏部尚書的杭奕祿,為金之嫡系,所以特命他赴湖南,與巡撫王國棟會審此案。

及至案情大白,世宗又命杭奕祿協助張廷玉,編了一部《大義覺迷錄》;同時復派杭奕祿,押解曾靜至江寧、杭州、蘇州三地,召集士紳講解,明闢為宋復仇而反清之謬,其實是世宗奪位一事,有所解釋。但這件欲蓋彌彰的醜聞,世宗發覺做得很不聰明;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計,世宗認為是受了杭奕祿的影響,至少,他是最深知內幕的人,是非應該看得比別人明白,如果皇帝錯了,他應該及時奏諫,應盡言責而未盡,咎戾甚重。但世宗痛恨在心,即不便當時就發作;大家只覺得杭奕祿辛苦年餘,奔馳數省,結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書,反而解除部務,只任鑲紅旗副都統;又隔了一段辰光,方又復補禮部侍郎,署理鑲紅旗前鋒統領,看起來似乎又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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