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

曹雪芹回家已快二更天了,但仍舊先到馬夫人那裏,臉上紅紅地,酒似乎喝得不少。

「昌表叔一定要留我小酌,沒法子,只好陪他。」曹雪芹說:「四叔的事,談得不多;他說他替四叔說了好些好話,劉總憲、汪尚書都答應幫忙。」

「嗯。」馬夫人表示滿意,但又問說:「方問亭呢?」

「他剛到京,對四叔的事還不大清楚。昌表叔也不便跟他深談。」曹雪芹停了一下說:「他的住處我已經打聽到了;這幾天正忙著,等他稍微閒一閒,我跟震二哥一起去看他,當面深談。」

「好!」馬夫人跟秋澄商議:「既然是世交,自然要替他接風;不過,他如今是紅督撫,應酬極忙,請他亦未必請得到,我看不如送菜。」

「是!」秋澄想了一下說:「做一個一品鍋,四樣點心,也差不多了。」

「對!明天就送。」馬夫人問:「他住在那兒?」

「住在東城帥府衚衕賢良寺。」

「賢良寺?那是個甚麼地方?」

曹雪芹告訴母親,賢良寺本來是怡賢親王的府第;遺命捨宅為寺。由於跟東華門很近,地方又寬敞雅緻,所以近年督撫進京述職,多喜借住此地。

「既然是寺,只怕葷腥不入;你得打聽清楚。」

「不相干,另外有門進出。」曹雪芹起身說道:「娘歇著吧!」說著,向秋澄使了個眼色。

回到夢陶軒還未坐定,秋澄便來了,進門便問:「你有話跟我說?」

「是啊!你先坐了。等我換了衣服再談。」

秋澄料想是有關係的話,便即說道:「那末,我在你書房裏等你。」

於是秋澄命丫頭掌燈,開了書房門坐等;曹雪芹隨後也就到了,進門輕輕將房門關上,臉色也不同了。

「怎麼?」秋澄的心一沉:「消息不妙?」

「不但不妙,是大告不妙。」曹雪芹低聲說道:「我不敢在娘面前說,一說,準會睡不著覺。」

「怎麼呢?你快說。」

「昌表叔告訴我,步軍統領衙門奉到密旨,在查兩件事,一件是四叔經手的工程,有沒有弊端;一件是四叔有沒有藉故招搖的情事?」

「甚麼叫藉故招搖。」

「是指到熱河去接聖母皇太后那件事。」

「那不會。」秋澄說道:「四叔在自己人面前都不談這件事,怎麼會到外面去招搖?」

「對!我想也不會。不過,」曹雪芹壓低了聲音,「頭一件事,據說已經有了結果,而且有證據。」

「甚麼證據?」

「不知道。」

秋澄楞了一會,自語似地說:「那可是麻煩!莫非『尺書五夜寄遼西』,竟要應驗了?」

「還有件可慮的事;說不定還會牽連到震二哥。」

一聽這話,秋澄的臉色都變了,「那可不得了!」她說:「若說四叔,總還謹慎;咱們那位震二爺,落在外面的把柄,一定不少;而況他還是辦陵工!那一發作了,腦袋都會搬家。」

「你別著急!」曹雪芹急忙安慰她說:「也許正因為案子太大,反倒容易壓下去。」

「你這話,不大說得通吧?」

「不!你要明白,陵工是特簡大員辦理的,案子一鬧開來,會興大獄。」

曹雪芹又說:「這就是所謂『天塌下來自有長人頂。』不過,震二哥也不能掉以輕心。這話,我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告訴他。」

「當然要告訴他。」

「錦兒姊呢?」

「不必!」秋澄又加了一句:「這件事,就你我、震二爺知道就行了。」

正在談著,聽得杏香的聲音,兩人以眼色相戒,住口不語。等杏香推門進來,秋澄想起要送方觀承的一品鍋與點心,正好跟她計議。

「你們商量吧!」曹雪芹起身說道:「我累了一整天,可要去睡了。」

等秋澄跟杏香談完了送菜的事,亦待離去時,杏香留她再談一會,「太太跟我說了好些話。」她說:「為四老爺求的那支籤,實在不好!太太很在意;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倒也罷了,偏偏為芹二爺求的那一支,活龍活現,沒有一個字說不通,那就無怪乎太太發愁了。」

「太太怎麼說?」

「太太說,如果四老爺真的發遣出關,季姨娘一定尋死覓活,鬧得家宅不安。」

秋澄默然,好半晌嘆口氣說:「反正大家都不會有安靜日子過就是了。」

「太太還提到秋姑你的事。」杏香說道:「太太要我明兒去看我乾爹,問問他的意思。」

「喔。」秋澄對此當然關切,但卻不知道如何談下去?

「太太說:本來打算請四老爺主婚,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喜事;如今看樣子,官司一時不會了。而且到那時候,說不定為四老爺的事鬧得兵荒馬亂,更把喜事耽誤下來了,倒不如請我乾爹,趁早『送日子』。太太又說:這麼辦,未免委屈;想來你也能體諒的。」

看到她那等著回答的眼神,秋澄明白了,馬夫人打算是,在近期內草草成姻,了卻一樁心事;但不便親自跟她說,所以要杏香來傳話,探探她的口風,如果自己有異議,還有斟酌的餘地。

這是終身大事,秋澄頗自矜重;因而也確有委屈之感,但想到曹震亦可能出事,到時候會連主婚的人都沒有,那就更不成樣子了。

轉念到此,不再多想,「本來是太太抬舉我!」她說:「一切請太太作主。」

「是。我這麼去回太太。」杏香又說:「我乾爹一定不會委屈你的。」

「嗯。」秋澄只答了這一個話,別無他語。

杏香雙眼閃爍地想了一會,突然很興奮地說道:「秋姑,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秋澄不作聲,等了一下,看她未往下說,才答了一句:「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我是這麼在想,我乾爹原來的打算是,在京裏熱熱鬧鬧辦完喜事,帶你回他老家,請了客再回京來住;如今不妨倒過來辦,讓乾爹在家鄉辦喜事,請震二爺、芹二爺送親,回京以後,咱們再請客。那時候也許四老爺的官司已經沒事了。」

「這倒也是個辦法。」

「你說,秋姑,這個辦法你贊成不贊成?你說一句實實在在的話,我就照這麼去做了。」

秋澄還待考慮,而杏香卻不斷催問,渴望立即定局似地,便只好老實回答了。

「你忙甚麼?我得跟錦兒奶奶商量、商量。」

「這當然要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願意不願意這麼辦?」

「就是我願意,還不知道能不能這麼辦呢?」

「怎麼不能?」杏香極自信地,「只要你自己願意,就一定能這麼辦。」

「不見得。」秋澄搖搖頭,「譬如,震二爺不能送呢?」

「他為甚麼不能送?除非是臨時有差使;可是,送親的日子一定,他心裡就有數了,事先打個招呼,差使自然就能免派。」

「四老爺的官司,不能沒有人料理吧?」

「這,」杏香覺得這倒確是一層難處,考慮了一會說:「那就只有讓芹二爺一個人送了。沒有功名,面子不好看,索性就捐個內閣中書;那一來,明年太太六十大慶,也能建坊旌表了,一舉兩得。」

看她那種自以為盤算得很好,臉上得意的樣子,秋澄不忍潑她的冷水,笑笑說道:「你是打得一把如意算盤;還不知道人家怎麼樣呢?」

這「人家」是指仲四而言;杏香滿懷信心地說:「我乾爹一定會聽。」

「好了,明兒再說吧!」

「對了,明兒還得弄菜呢?」杏香自言自語地又說:「上午把一菜四點心都弄好;午後我跟芹二爺分頭辦事。我是先去看錦兒奶奶,然後去看我乾爹。喔,我得把我的主意,先跟太太回明了,不能冒失。」

看似獨白,其實是說給秋澄聽的;看她沒有作聲,杏香知道自己的主意可行了。

※※※

第二天午後,曹雪芹與杏香同時出門;挑食盒的先走,等曹雪芹策馬到了賢良寺,食盒也到了,到門上一問,果如預料,方觀承不在,於是投了名刺,留下食盒,策騎而回;很意外地發現曹震來了,正陪馬夫人在聊天。

「從家裏來?」

「是的。」

「見著杏香沒有?」

「沒有啊。」曹震答說:「大概路上錯過了。」他又問:「你見著方問亭沒有?」

「沒有。」

「昌表叔呢?聽說你昨兒看他去了,他怎麼說?」

「話很多。」曹雪芹略以眼色示意,「咱們回頭再談。」

於是,曹震便又跟馬夫人交談;他們剛才已談了秋澄的喜事,馬夫人將杏香的建議,告訴了曹震,而且認為是個很高明的主意,問他有何意見?曹震正要回答,聽曹雪芹回來打斷了,此刻是接續未終的話題。

「秋澄本人的意思怎麼樣呢?」

「昨晚上杏香跟她談過,喜事不必在京裏辦,就是她想出來的主意。」馬夫人又說:「剛才我又跟她談了;她也願意照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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