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曹雪芹是坐了車去的。一下車就看到門前大槐樹下停著一輛卸了轅的藍呢後檔車,便知昌齡已經從翰林院回來了。

等桐生上前投帖,門房一見他就說:「我家老爺剛回來,已交代了,表姪少爺一來,就請到書房裏坐。請進,請進。」

於是曹雪芹自己捧著錦袱,隨著門房來到一座濃蔭匝地的院落;朝南一座五開間的花廳,便是昌齡的書房,進門正中懸著一方白紙楠木框的匾額,大書「謙益堂」三字;署款:「皇十七子胤禮書」。四面是高及天花板的書架,錦軸牙籤,裝潢很講究。北窗一張極大的黃楊木書桌,墨硯、朱硯旁邊,擺著一座紅木斜面的閱書架;另外有一大疊米黃色連史紙;顯然的,這就是昌齡鈔書、校書之處。

書房正中是一張花梨木鑲螺甸的大圓桌,門房說一聲:「表姪少爺請坐!我到上房去回。」隨即由東北角門入內;接著走出來一名十六、七歲,著藍布長袍的丫頭,手端朱漆托盤,盤中一碗茶、一具銀水煙袋。

「表姪少爺請用茶。」那丫頭又要裝水煙,為曹雪芹辭謝了。

喝了幾口茶,看看一無動靜,曹雪芹便起身走到書架前面,隨手抽出一本書來看,是明板的《長慶集》;翻開第一頁,便看到一方極熟的圖章:「楝亭曹氏藏書」;另有一方朱文長印,細看印文是:「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十二字,才知道還有個「堇齋」的別號。

「失迎,失迎。」

曹雪芹聽得背後的聲音,急忙將手中的書,歸還原處;轉過身來,只見昌齡年將五十,一張長圓臉,留著兩撇八字鬚,神采奕奕地含笑凝視。

「表叔!」曹雪芹叫得這一聲,撈起長袍下襬,打扦請安。

「請起來,請起來。」昌齡親手扶起,「你小時候的模樣,我全記不得了。今年貴庚?」

「三十五。」

昌齡想了一下問:「是肖羊吧?」

「是。」曹雪芹答說:「我是康熙五十四年乙未。」

「不錯,我比你大十七歲。」

「原來表叔已經過了五十,實在看不出來。」

「年逾五十,一事無成——。」

「老爺,」伺候書房的丫頭在一旁插嘴,「倒是請客人坐啊!」

「啊,不錯,不錯。我倒失禮了,請坐,請坐。」

於是昌齡親自引路,到南窗下,請曹雪芹在炕床上首坐。曹雪芹連稱「不敢」;堅持之下,仍舊按尊卑之禮,客人坐了下首。

「我十五歲那年,初見令尊;第二年冬天,令尊復又進京,不幸下世。聽先公說:仁廟知道了以後,嗟咨不絕,連說可惜!親口跟先公說:『內務府的子弟,像曹某人那樣幹練學好,有為有守的,真是不多。』」

仁廟是指聖祖仁皇帝。曹雪芹平時聽旗人提到聖祖,都稱之為「康熙爺」;昌齡到底是翰林,吐屬雅馴,曹雪芹不由得生了警惕,應對之際,遣詞用字,切忌俗氣。

「天語褒揚,足光泉壤。」曹雪芹說:「只是小子墮地即為無父之人,終天之恨,曷其有極?」

「是的,你是遺腹子。」昌齡因而提到馬夫人,「令堂我亦拜見過;身子還健旺吧?」

「託福,託福。」曹雪芹被提醒了,旗人重禮,當即起身說道:「我應該請見表嬸請安。」

「謝謝,謝謝。她身子亦不大好,免了吧!」

「禮當如此。」

「俗禮非為我輩而設。」昌齡急轉直下地說:「《楝亭留鴻》帶來了?」

「是。」曹雪芹起身,從中間圓桌上取來錦袱,解開了將四大冊尺臏,置在炕几上。

「小菊!拿我的眼鏡來。」

小菊便是那青衣侍兒的名字,取來一個長荷包;裡面是一副金絲眼鏡,昌齡戴好了,掀開冊子,聚精會神地細細觀玩。

「雪芹,」昌齡抬起頭來,指著一封信上的名字問:「你知道這個『用晦』是誰?」

曹雪芹探頭看了一下,想不起來這個名字,老實答說:「我是第一次知有此名。」

「就是呂留良。」昌齡答說:「此人本名光輪,改名留良,字莊生,號晚村;用晦是他的別號。」

曹雪芹大駭。雍正六、七年間,曾靜遣徒投書岳鍾琪,勸他乘時反叛,為明復仇;岳鍾琪密摺上聞,掀起大獄,牽涉到曾靜之師呂留良,已死的呂留良從墳墓中被挖出來,剉骨揚灰;子孫遣戍,婦女入官。這樣「大逆不道」的人,與曹寅竟有交往;他的書札,豈宜保留?曹雪芹覺得曹震當時在裝裱時,竟未檢點抽出,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疏忽。

不過稍微多想一想,便發覺自己是錯怪曹震了。曹老太太歿於抄家歸旗以前,也就是雍正五年以前,其時曾靜案尚未發生,又何從預知呂留良身後,蒙此重罪?

昌齡卻全然想不到此,「呂留良實在不是端人。」他問:「你知道不知道此人的生平?」

「我是從讀了先帝御製的《大義覺迷錄》以後,才略知其人。」曹雪芹答說:「彷彿還得前人的記載,說他是黃梨洲的弟子;好學深思,藏書甚富。」

「我說他非端人,正就是他跟他的老師,為購山陰祁氏遺書反目,有實證可據。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昌齡起身從書架上檢出浙東大儒全祖望的《鮚琦亭集》,指點內中的一篇<祁氏遺書記>,叮囑曹雪芹細看。

祁氏指浙江紹興的祁承㸁、祁彪佳兄弟,他家三世藏書,齋名「澹生堂」。祁家因反清復明獲罪,藏書散出,好古之士,爭相購求,結果為呂留良所得。據全祖望記,其時為學者尊稱為「梨洲先生」的「東林孤兒」黃宗羲,正在浙江石門講學,呂留良及他的長子葆中,都北面稱弟子。當呂留良說動同縣的富翁吳之振,出資三千兩,合購澹生堂遺書時,黃宗羲亦以束修所入,分購一部分。

購書的專使,由呂留良所派;由紹興船運澹生堂藏書回石門途中,此人受呂留良的指使,私下匿藏了好幾部精槧,而這幾種書,正是黃宗羲指明要買的。

其事外洩,黃宗羲大怒,聲明「破門」,將呂留良逐出門墻。呂留良亦就一反師承——黃宗羲的浙東學派,由王陽明、劉蕺山一脈相承;而陽明之學淵源於陸九淵,與朱子一派,大有異同。至此,呂留良尊朱薄陸,大攻陽明,為學者所不齒。

呂留良不但負師,而且負友,全祖望記:「然用晦所藉以購書之金,又不出自己,而出之同里吳君孟舉;及購至,取其精者,以其餘歸之孟舉。於是,孟舉亦與之絕交。是用晦一舉而既廢師弟之經,又傷朋友之好,適成其為市道之薄,亦何有於講學也。」吳孟舉就是吳之振。

看完以後,曹雪芹自然很卑薄呂留良;靈機一動,隨即說道:「其人既如此不端,他的書札廁之於王漁洋、朱竹垞諸公之列,似乎玷辱了。表叔,我看把他的這一通取消了吧?」

「說得是!」昌齡將尺牘移到曹雪芹面前。

這是他不便動手,要曹雪芹自己處置之意。那封信一共四頁;曹雪芹毫不遲疑地揭了下來。順便看一看目錄,再無其他牽涉到叛逆案中的人物,方始放心。

「老爺,」小菊來請示:「飯開在那裏?」

「就開在小花廳好了。」

小花廳在謙益堂東,三楹精舍,花木扶疏,是昌齡款客之處。餚饌不多,但極精緻。仍是主人上首,客人下首,對坐而飲。

「聽說你很能喝。」昌齡說道:「今天可別藏量。」

「表叔海量是有名的,我自然勉力奉陪。」曹雪芹舉起康熙五彩窰的大酒鍾說:「先奉一觴為壽。」說著,仰臉一飲而盡。

「謝謝!」昌齡喝了半杯;「令叔亦很能喝;所惜者,每每酒後誤事。」

談到曹頫了。

曹雪芹心想,曹震的說法似乎不太對;昌齡是可與言肺腑的人。而且,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來意,說等他來發問再據實陳情,是件很渺茫的事,得要主動發言才是。

這樣想著,等小菊來斟滿了酒以後,他只是垂著眉,既不飲,亦不語;這樣的表情,自然會引起昌齡的注意。

「怎麼,雪芹!」他問:「你有心事?」

「想起家叔身繫囹圄,自然會覺得飲食無味。」

昌齡不便再勸酒了。沉默了一會說道:「令叔的事,我約略聽說,不知其詳。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然是有司者不得辭其咎。總而言之,運氣太壞。」

接著,曹雪芹便細談和親王府火災始末;昌齡傾聽著,不時提出疑問,顯得他是用心在聽。這是個好徵兆,曹雪芹覺得有希望了。

講完以後,自然而然地又恢復為舉杯相邀的情況;昌齡喝了一大口酒,挾了一塊風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似乎是在思量甚麼?

「此獄如何得解?」昌齡終於開口了,「既有嚴諭,似乎很難挽回。」

「是。」曹雪芹說:「家兄跟我細細想過,想來想去,只有一位貴人,力足迴天。」

「誰?」

「傅中堂。」

「喔,你是說家叔?」

「是!」曹雪芹起座出席,筵前長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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