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

這尊「菩薩」是誰?秋澄首先想到;等她轉眼望曹雪芹時,他也想到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沒有作聲。

剛剛烙好了餅送來的杏香,只聽到下半句,信口問說:「太太要到那裏去燒香?」

這誤會的一問,倒提醒了馬夫人;「正該到那裏去燒一炷香,求一支籤;四老爺這回的事,真教人不能放心。還有,——。」她沒有再說下去。

馬夫人還有甚麼心事,大家都無從猜測。既然她不願明言,開口動問,只惹她心煩,所以秋澄只問:「太太打算到那裏去燒香?」

「我看還是前門關帝廟。」馬夫人說:「明兒吃一天齋,後天一早去。」

秋澄點點頭,轉臉問曹雪芹:「你去不去?」

「去。」

「那好!」秋澄看著杏香說:「明兒大家都吃齋。」

「好。」曹雪芹喝乾了酒吃餅;飯後,馬夫人要歇午覺,秋澄便隨著曹雪芹到夢陶軒去喝茶閒談。

「太太,怎麼會想到了那一尊菩薩?」秋澄問說:「你看四叔的事,會不會非走這條路子不可?」

「這根本是條不能走的路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也不見得是條不能走的路子;只要不是直接求見,迂迴繞道,能有一言半語,提到往事,皇上一定會念舊情。」

在一旁插花而雙耳注意著他們談話的杏香,本就聽不明白;又聽提到「皇上」,可真忍不住要發問了。

「你們說的『菩薩』是指誰啊?」

「皇太后。」

「喔,是指聖母老太太。」杏香說道:「不是說,皇上很討厭有人直接去求她甚麼事嗎?」

「所以說要迂迴繞道。」秋澄停了一下又說:「只要這尊菩薩,知道有四叔下在刑部火房裏這回事,找機會跟皇上提一聲,表示關切就行了。」

曹雪芹喝著茶,靜靜思索;忽然說道:「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明朝的開國功臣宋濂——。」

剛說到這裡,有個丫頭掀簾進來說道:「芹二爺,福生來了。」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問秋澄:「叫他進來,你跟他說,如何?」

「咱們一起跟他說好了。」

於是將福生喚了進來,只見他面有愧色;低著頭說:「鄒姨娘讓我來見芹二爺,說有話交代。」

「是的。」曹雪芹說:「你昨兒跟仲四爺談的事,他跟我說了;這也沒有甚麼不可。存摺已經取回來了,這會兒就可以交給你。」

「是。」福生問道:「餘下的款子怎麼辦?是存在他那裏,還是要他想法子撥出來?」

「你看呢?」

「我看不如提了回來。」福生說道:「四老爺這場官司,花的錢不會少。」

「對了,」曹雪芹顧不得談錢的事,「四老爺在裏頭怎麼樣?」

「眼前沒有事。」福生答說:「我替他託了提牢廳的黃主事,他說:照應幾天,當然是應該的。意思是長了不行。」

「怎麼不行?」

「芹二爺知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總得送幾文。這種情形,四老爺也明白。」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問:「四老爺怎麼說?」

「四老爺說,該送多少,要我請震二爺斟酌。」

「如果一定要送,遲送不如早送。你看要送多少?」

「我不敢說。」

「為甚麼?」曹雪芹微感詫異。

「黃主事是我的來頭,我說了數目,彷彿我跟人家串通了似地。」福生略有窘色地,「我這會兒有了『前科』,自己知道,該避避嫌疑。」

他們是在走廊上談話,秋澄原在堂屋中旁觀,此時看他神情愧悔,言語亦很有分寸,便閃出來問道:「福生,你到底在外面還欠了賭帳沒有?」

「喔,」福生先給她打扦請了安,方始起身答說:「我不敢騙秋小姐,還有一百多銀子的尾數。」

「你以後還賭不賭?」

「秋小姐看。」

說著,福生伸出左手,小指上裹著布條,血跡殷然,「怎麼?」她問:「是不是自己剁了指頭?」

福生默然,將頭低了下去;曹雪芹頗為感動,「你倒真有志氣!」他說,「為了戒賭剁指頭,我見過兩個人,一個真的戒了,一個不過賠上一截指頭而已。」

「我是真的戒。」

「好!但願你心口如一。」秋澄介面說道:「我再給你兩百銀子還賭帳。」

「多謝秋小姐!」福生又請了個安,「還了這筆帳,我就甚麼地方都敢去了;替四老爺辦事也方便。」

「四老爺要你辦甚麼事?」曹雪芹問。

「都是些雜務。譬如誰借了四老爺的畫看,或者宋板書去校勘,也沒有借據,不過我知道。」福生答道,「昨兒就為這些事,跑了半夜。」

「都要回來了?」

「沒有。四老爺交代,只跟他們要張借條好了。」

曹雪芹會意,這是變相的寄頓,因而又問:「都補了借條?」

「差不多都補了。有一兩家要把原件交給我;我得跟人解釋:決不是來要東西,儘管留著看。不過四老爺一時不得自由,要這麼一張條子;或者有人會問,好有個交代。」

「喔,」秋澄問說:「四老爺知道不知道有查封這回事?」

「他先不知道。只跟我說:恐怕難免會落到查抄這一步,不能不預先打算、打算。」

「四老爺還有甚麼打算?」

「沒有,他只叫我帶一句話出來,家庭千萬要和睦,季姨娘別跟鄒姨娘為難。」福生停了一下說:「秋小姐,季姨娘的性情,沒有比你再清楚的,我怎麼敢帶這句話?我說請四老爺寫封信,我帶回去。當時沒有筆墨,我跟人去借了一副,四老爺說心有點亂,等晚上靜下心來寫,要我今天去拿。」

「你打算甚麼時候去?」曹雪芹問。

「打芹二爺這裡出去,我就要去了。」

「你看,」曹雪芹跟秋澄商議,「我讓福生陪著我,也去看一看四叔,好不好?」

秋澄不作聲,沉吟了一回交代福生:「你先到門房裏歇一會,回頭我把那二百兩銀子給了你。」

「是。」福生哈著腰退後兩步,方始轉身而去。

把他調遣走了,為的是好從容商議。秋澄認為暫時不必去看曹頫,因為眼前的情勢還混沌不明,話很難說。而且有些情形,據實而言,譬如季姨娘母子牴牾,曹頫聽了,只會心煩。可是不談這些,又談甚麼?

「總而言之,甚麼話能說,甚麼話不能說,等局面稍為澄清一下,跟震二哥商量了,再去看四叔,比較妥當。」

「那末,」曹雪芹問:「寫封信讓福生帶去,行不行呢?」

「我也是這麼想,應該寫封信安慰、安慰他。」秋澄四周看了一下又說:「杏香跟我說,她已經預備了材料,要做兩樣菜,給四叔送去,這會兒大概到廚房裏去了。」

「再應該檢兩部書給他送去。」

「對!你就寫信檢書去吧。我到廚房裏看看去。」

於是一個到書房,一個到廚房,老遠就聞見煮火腿的香味;進廚房一看,杏香正親自動手在炒五香肉脯。

「是給四老爺做菜。」杏香一面動杓子,一面問道:「福生走了沒有?」

「還沒有。你弄的菜如果好了,讓他帶去。」

「火腿跟肉脯,都是花工夫的菜,一時好不了。」

「還要多少時候?」

「炒肉脯用小火,要快,把火弄大一點兒,不過肉稍微老一點,不至於不能吃;火腿可就沒法子了。」

「火腿不爛也不要緊,在裏頭再叫人多蒸一會兒好了。」秋澄取出掛在衣襟上的一個小琺藍珠錶,打開錶蓋看了一下說:「未正剛過;有三刻鐘的工夫,你能預備好了吧?」

「差不多。」

於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開櫃子取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官寶,拿塊青布包袱包好,叫丫頭捧著到了夢陶軒,直接到書房來看曹雪芹。

「寫完了沒有?」

「快了。」曹雪芹撿起寫好的兩張,「你先看。」

這封信既以慰藉為主,自然要讓曹頫沒有後顧之憂,因此除了勸他寬心以外,特別著重兩點,第一是休戚相關,曹震跟他會多方設法營救;其次是會照看季鄒二姨娘,請他不必惦念。查封的事當然也談了。

看到這裡,秋澄想起一件事,「雪芹,」她說:「你看,要不要問一問四叔,他的日記裡面,有沒有犯忌諱的話,如果有,是在甚麼時候?好找出來細看。」

「這,」曹雪芹沉了一會說:「形諸筆墨不大好,叫福生當面問他好了。」

「好!」秋澄深表同意,「這辦法比較妥當。」

其時曹雪芹已將信寫完;等秋澄看完,他把要帶給曹頫的書也檢出來了。

「找了兩部詩集。」曹雪芹說:「一部輞川,一部東坡。」

「蘇東坡的詩好,正合四叔這時候看;但願他的官司,也像『烏臺詩案』似地,是一場虛驚。」

「可別像王摩詰那樣,吃了罣誤官司。」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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