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到良鄉一連忙了兩天,諸事方始就緒;曹震的差使是為大阿哥及裕親王預備食宿。宿處是臨時搭起來的帳房,但一開始便遇到了難題,是大阿哥的帳房在前,還是應該置於裕親王之後?

這似乎是一個疑問,因為大阿哥早已成年,但一直未封,上諭稱「皇長子」,口頭稱大阿哥;而裕親王廣祿,在雍正四年襲爵,年紀亦比大阿哥來得大,無論從那方面來看,都應該將裕親王的帳房,置於前列。

這是一個筆帖式松綬的見解。此人性情剛愎,好自作主張;等曹震發覺,帳房已快將搭好了。

「不對,不對!拆掉重來,把大阿哥的帳房,挪到前面來。」又問:「這是誰的主意?」

最後一句問壞了,松綬挺身而出,傲慢地說道:「是我的主意?怎麼著,曹二爺錯了嗎?」

見他是微帶挑釁的神氣,曹震自然不悅,冷冷地問道:「你以為沒有錯嗎?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大阿哥雖還沒有封,封了也不過是親王;裕親王是當親王當了快二十年了,論資格,不應該在大阿哥之後。」

「大阿哥雖沒有封,可是你知道吧,大阿哥將來也許會當皇上。」

「那是將來的事。曹二爺,咱們是論眼前。」

「論眼前,」曹震冷笑,「你眼睛裡不但沒有長官,而且沒有皇上。」

這話太嚴重了,「曹二爺,」松綬大聲嚷道:「咱們無冤無仇,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從那裏看出我眼睛裡沒有皇上?這可得說說;不然我可得請海大人評評理。」

這下,曹震也火了,「你讀了上諭沒有?」他說:「上諭是誰在前,誰在後?你去看明白了來跟我回話。」說完,甩一甩衣袖,管自己走了。

曹震為人圓通練達,雖有「大爺脾氣」,但不輕發;一發則一定在理上站得住。松綬原是不曾看到上諭;找到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上諭上說得明明白白,經略大學士忠勇公傅恆班師,著皇長子、裕親王郊迎。煌煌諭旨,將皇長子列在裕親王之前,有人偏要將次序顛倒過來,豈非「目無皇上」?

當然少不得也有松綬的相好,為他開導,也為他設法;道是:「你這個官司打不起!『目無皇上』是砍腦袋的罪名;這件事提都不能提。趕緊悄悄兒跟曹通聲去陪個不是;他也是很開竅的人!一定高高手就過去了。」

松綬無奈,就託此人先容,說是知道錯了,要跟他擺酒陪罪。曹震很漂亮地答說:「他知道錯就行了。誰要他擺酒?」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

那知宦海中別生波瀾。正在調換帳房時,有個與松綬同旗的江南道御史達禮哈,路過發現,順口問了一句:「幹嗎搭得好好的帳房,又把它拆了?」

「弄錯了。」

一問錯在何處,始末俱知;達禮哈暗暗心喜,原來他跟松綬同旗,因為爭一間房子結了怨,久思報復,苦無善策,不想遇到這麼一個機會,豈肯輕易放過?當下冷笑數聲,回到都察院的帳房——各衙門都派出官員,隨同皇長子郊迎;照例自搭帳房居住;取出紙、筆、墨盒,決定草摺參奏。

當然,他不能以小小的一個筆帖式為搏擊的對象,要參就得參大臣;這回郊迎,內務府大臣派的是海望,便該海望倒楣,除了指責海望失察以外,另外加上許多危言,說「道路指目,相顧驚詫;咸以為欽派皇長子、裕親王郊迎,而裕親王帳房忽然置於前列,其中必有緣故。相互猜疑,謠諑繁興」之雲。寫完了,正在搖頭晃腦地唸著,自鳴得意時,後面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奪走了他的奏稿。

達禮哈既驚且怒,回頭一看,卻又目瞪口呆,原來此人是他的胞叔,在工部當主事的善承。

達禮哈從小喪父,全靠三個叔父教養,尤其是善承,視之如子:達禮哈對他亦格外敬畏,當時垂下手來,叫一聲:「三叔!」

「你要闖禍也不是這麼闖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摺子一遞上去,要死多少人?」

「我是,我是——。」囁嚅著,無以為答。

「你是跟松老五過不去;那就專找他本人好了,幹嗎扯上那許多人?走!」

達禮哈也不敢問是去到那裏,只跟在善承後面;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帳房,進去一看,除了海望,還有兩三個內務府的人,其中之一是曹震。

「三哥,」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說:「費心,費心。你先到後面歇一會,等我跟令姪談完了,陪你喝酒。」

「好!我在你後帳等。」說完,善承將達禮哈辛苦寫成的奏稿,當著海望的面,撕碎了揉成一團,放入口中咬嚼。

「達都老爺,請坐。」

「海大爺,」達禮哈苦笑道:「你老乾脆罵我一頓好了。」

「豈敢,豈敢!」海望說道:「都老爺聞風言事,誰也不敢幹預;而況這是糾儀,更沒有人敢說你不對。不過,既然都是熟人,你何不先告訴我,讓我先有個補過的機會。」

「跟海大爺不相干,跟曹二哥也扯不上甚麼。不過從來沒有個監察御史參筆帖式的,所以——。」達禮哈嚥了口唾沫,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參我了?」

「我是怕同事笑我,跟一個筆帖式過不去,竟要動本,豈不是宰雞用了牛刀。」達禮哈停了一下,快刀斬亂麻地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不用再提了。」

「你是說,你不參了?」海望又追一句:「是嗎?」

「是。」達禮哈想到他三叔在後面聽,便又加了一句:「海大爺請放心好了。」

「多謝,多謝。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大放心,你跟松老五那一段兒還解不開?」

「擱著他的,放著我的;我跟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我不放心者在此!」海望說道:「他在內務府,歸我管;你呢,堂堂江南道御史,又不屑參一個筆帖式。這樣子,你跟他的那一段兒解不開,我就遲早有一天會遭誤傷,你說,我怎麼能放心?」

「海大爺的意思是,得要把我跟松五的那個扣兒解開,你老才能放心?」

「不錯!」海望點點頭說:「正就是這話。你意下如何呢?」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倒是有心饒了他,無奈我那口氣嚥不下。」

「那末,你說,你要怎麼樣才能消氣?」海望又說:「論起你們結的怨,也不能光怪他一個人。」

「怎麼不怪他一個人?」接著,達禮哈便爭論他跟松綬之間的是非。

原來兩家結鄰而居;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兩家之間有一間空屋,彼此公用,達禮哈家人口多,有意佔用那間空屋,但松綬不允,達禮哈只得作罷。

不道過了兩個月,松綬告訴達禮哈,本旗已將那間公屋,撥給他了。然後便毫不客氣地將那間公屋通達禮哈家的一道角門,封閉釘死。達禮哈到本旗統領衙門一打聽,果有其事;不過,也不是隨便多撥了一間屋給松綬,而是松綬家臨街的一間屋,為本旗徵用,以此作為調換。

「那間屋子只不過每個月關餉,委員來用兩三天,其餘空著的日子,仍舊歸他使用,所以他是等於多住了一間屋。」達禮哈又說:「果然他是自己要用,也還罷了,氣人的是,他家夫婦兩口帶一個孩子,根本住不了,原來公用的那間屋,始終空著;內人跟松老五的太太商量,說算是跟他賃那間屋,每個月出賃價。海大爺,你知道松老五怎麼說?」

「他怎麼說?無非不肯,是不是?」

「光是不肯還不說;他還破口大罵,說我仗勢欺人,又說:『他新近補了江南道,是都老爺了。都老爺怎麼樣?還能不講王法嗎?我松五不吃他這一套。』海大爺,你老想想,世界上有這種不通氣的人!好吧,今兒個我要讓他見識,見識,甚麼叫王法?」

「咦,咦!」海望指著他說:「你不是說不參了嗎?怎麼又來火兒了?」

「喔,」連禮哈嚥了口唾沫,「這回,衝海大爺的面子,我自然饒了他。」

「是不是?下回你要不饒他,少不得又該我們當堂官的倒楣。你說,我怎麼能放心?」海望想了一下說道:「照你所說,確是松老五不大對;我來想法子,總讓你嚥得下那口氣就是。不過,今兒帳房的事,你可決不能再有甚麼舉動。」

原來這件事是曹震機警,當時發現達禮哈在查問為何調換帳房,由於他是監察御史,不免深具戒心,趕緊向深知達禮哈的人去打聽,聽說他的冤家便是松綬,暗暗叫一聲「大事不好」,於是一面偵察達禮哈的動靜;一面走告海望。不久得報,達禮哈一個人在帳房內寫字,不用說必是草摺參奏。幸好,海望跟善承,達禮哈叔姪是世交;及時阻止,才消弭了一場大獄。

不過,達禮哈跟松綬結的怨很深,而且聽達禮哈細談糾紛的由來,松綬的行徑確是可惡;達禮哈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報復的機會,不道又為人搬出他的老叔,硬將此事壓了下去,心裡當然不會舒服,眼前雖告無事,隱患依舊存在。所以等達禮哈一退出去,曹震向海望進言,非有釜底抽薪之計,不能免於後患。

「要讓達禮哈消氣,除非松綬跟他賠不是。這一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