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這一天衙門開印——京官與外官一年的假期是一個月,封印日期照例在十二月十九、二十、廿一這三天中,早由欽天監選一個最適宜的日子報到軍機處,咨會在京各衙門及各省,到期一律封印,整整一個月後復又開印;上年封印在十二月二十,所以新年開印是在正月二十。

但內務府的情形不一樣,自封印至開印期間,仍舊很忙,因為這一個月恰好是新年,內廷行走的事務特多。不過封印以後是輪班,開印之後就都得上衙門。有的本來無事,只為看看多時不見的同事,也趕了來。曹震就是如此,他有幾天很忙,晚上得宿在內務府;但一過元宵,總有十天的清閒,這天卻特意去湊熱鬧,為的是跟新年中沒有見面而平時交情不錯的十來個同僚去打個招呼。

不想,他還是去對了,一進大堂便有蘇拉迎上來說道:「曹二爺,你快請吧!海大人問了你好幾遍了。」

「喔。」曹震便匆匆與要見的幾個同事先打個照面,說一聲:「回頭談。」匆匆趕到堂官起坐的那間花廳;自「掌印鑰」的來保起,全班內務府大臣都到了。

一一請安見了禮;來保說道:「那篇壽序,我已經先讀為快;聽說是雪芹的手筆。」

「是!」曹震在這場合不便叫「來爺爺」,只用官稱:「請來大人指點。」

「很好!我很高興,真難為他。」來保說道:「幾時叫他來見我。」

「到下個月初七那天,會給來大人來拜壽。」

「那天人多,說不上話。你叫他這幾天來。」

「是。」

「通聲,」海望介面招手:「來,來,我有點事跟你談。」

「是。」

曹震跟著海望到一間空屋,相將落座,海望雙臂往桌上一靠,湊過臉來問道:「康熙爺六次南巡,前面五次不說;第六次我剛出來當差,也沒有趕上。府上接過好幾回差,我想跟你打聽打聽。」

康熙六次南巡自二十八年開始,最後一次在康熙四十六年;曹震只有十歲,「那時我還小。」他說:「不懂甚麼,反正碰來碰去是紅頂花翎就是了。」

「那總聽家裏人談過吧?」

「那可聽得不少。」曹震答說:「不知道海大人要打聽甚麼?」

「要打聽的事很多。」海望想了一下說:「先談戲吧!都是些甚麼?」

「崑腔。」曹震毫不遲疑地答說。

「康熙爺聽得懂嗎?」

「怎麼聽不懂?」曹震答說:「像《還魂記》、《桃花扇》,康熙爺熟得很;戲子唱錯了,他會告訴侍衛,傳旨改過來。」

「戲班子呢?」

「我們家就有兩個班子;蘇州織造李家,也是我們親戚——。」

「我知道。」海望打斷他的話說:「蘇州織造的班子,也會到江寧去唱嗎?」

「會。不過不是整個班子挪過去。」曹震回憶著說:「有一回康熙爺在蘇州,李家的班子有個小旦叫梅官,唱《鐵冠圖》的<刺虎>,出色得很。康熙爺就說:《鐵冠圖》是曹家的戲——。」

原來曹寅編過一部傳奇,名為.《表忠記》,又名《鐵冠圖》,自李自成起事至崇禎殉國、李自成破京,一共四十四齣,描寫賢相名將、名士美人,都歸於忠孝義烈,其中有一齣叫<刺虎>寫一個宮女費貞娥,自居為「女專諸」,手刃李自成的大將「一隻虎」;李煦家的戲班子中,當家的小旦梅官,便曾在御前獻演遇費貞娥。

「康熙爺對李織造說:『我到江寧,曹家當然要演《鐵冠圖》給我看。他的班子比你強,角色整齊,砌末也講究,可惟沒有好的旦角;你叫梅官跟了去,讓曹家的班底給他配刺虎,一定更好。』」曹震又說:「還有一回,康熙爺問先叔祖:『你怎麼不演《長生殿》這本戲?』先叔祖下過工夫,只為『可憐一曲長生殿,誤盡功名到白頭』,孝莊太后大喪的時候出過事,怕犯忌不便演;直到奉了旨才敢搬出來。」

「嗯,嗯,」海望又問:「有別的戲沒有?」

「聽說在揚州演過弋陽腔跟高腔,詳細情形就不清楚了。」曹震又問:「當今皇上對詞曲很內行,莫非不喜崑腔?從沒有聽說過啊!」

「不是。」海望將聲音壓得極低:「後年南巡,完全是為了皇太后六十萬壽,陪著去逛逛。這位老太太聽不懂崑腔,說一聽『水磨腔』瞌睡就來了;所以皇上交代,要弄些甚麼皇太后愛聽的戲來伺候。通聲,你有甚麼主意沒有?」

曹震怦然心動,能攬下這個差使,又有好處又能玩,真是一個絕好的差使;因而凝神靜想了一會答說:「這得找揚州鹽商。」

「他們有辦法?」

「我不敢說準有辦法。」曹震答說:「不過我可以說一句,如果揚州鹽商沒有辦法,那就誰都沒有辦法了。」

「為甚麼呢?」

「揚州有各式各樣的戲班,叫做『亂彈』。迎神賽會,各地的戲,像湖北的羅羅腔、安慶的二黃、句容的梆子都會來趕生意。不過戲箱、砌末都土得很,只能唱草臺戲。」

曹震一口氣說到這裡,覺得有些口渴;海望急忙起身,親自去找蘇拉備茶為他解了渴,再聽他繼續往下談。

「不過,海大人,你別看不起草臺戲!戲班子的規矩,都是中秋節『團班』,第二年五月裏報散,因為天氣一熱,聽戲的、唱戲的都受不了。可是,到端午一過,崑腔散了,草臺戲不散,名為『火班』。你老想,草臺戲不受歡迎能不散班嗎?」曹震喝口茶又說:「至於『土』是土在戲服破爛,砌末不成玩意,那好辦,花錢好了。自有揚州鹽商報效。海大人不必費甚麼勁,就能把差使辦得極漂亮。」

「好極!」海望大為興奮,站起來拍著曹震的肩說:「老弟,我找對人了!這趟差使要靠你,才能辦得漂亮。」接著又問:「今兒晚上有空沒有?」

「有兩個飯局,不過不要緊。甚麼事,請海大人吩咐好了。」

「那,你就別走了。回頭咱們一塊兒到來公館商量去。」

曹震答應著,先派跟班去辭謝了晚間的兩個飯局;到得未末申初,隨著海望一起到了來家,換了便衣,從從容容地開始商談。

「後年皇太后南巡萬壽,是早就定議的。」來保說道:「不過因為金川的軍務,不便提南巡的話,如今傅中堂凱旋班師,等他一回了京,接下來就是辦這件大事;昨兒皇上召見,交代了好些話;包裏歸堆一句話: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因為是替皇太后慶壽,不能不舖張;又因為金川用兵,花的錢太多了,南巡的經費不能不省。」

海望為曹震解釋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句話以後,轉臉向來保說道:「剛才通聲出了一個主意真高!替皇太后慶壽的戲文、煙火、百樣雜耍,很可以責成揚州的鹽商伺候。」

「這個主意好!」

「通聲,你把揚州『亂彈』的情形,跟來公說一說。」

「是。」曹震已在心裡籌畫過了,此時所說的情形,比剛才跟海望所談的,更為詳盡,也更有條理。

「揚州鹽商報效南巡盛典,是有康熙年間的成例可循的,只要上面授意,他們沒有一個不踴躍從事的,不過,報效了要落得一個『好』字。花錢才算花在刀口上。康熙年間有過好幾次例子,一種是費心費力預備好了的玩意,上頭不見得賞識;一種是從中有人作梗,預備好了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機會拿出來,那樣子把他們的心涼透了,下一回再要他們報效,就決不會起勁。」

「說得是!」來保深深點頭,「皇上南巡決不止這一回;三、五年以後又會再舉,那時候辦差的如果仍舊是咱們這些人,就不能不在這一回先留下餘地。」

「所以,我覺得應該請通聲來幫忙。」海望介面說道:「我看,不如先跟和親王回一回,派通聲一個嚮導處的差使。」

和親王總辦南巡的差使,雖未見明旨,但已奉面諭;而嚮導處則照例為巡狩的先驅,早在幾個月甚至一年以前,預遣蹕路大臣,率領嚮導處並徵選八旗及內務府深明輿圖人員,勘查巡狩所經的程途,乘輿所至,何處安營、何處打尖,道路橋樑應如何整治,都由嚮導處決定,飭令地方官照辦。這是個出了名的美差,地方官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因為需索供應稍不滿意,就可輕易地為地方官出一個極大的難題,說某處要開一條路,某處要建一座橋,而此路此橋,是否為蹕路所經,地方官是不敢問的。

海望的意思是,派了曹震嚮導處的差使,便可作為先遣人員,到揚州跟鹽商去接洽一切;來保覺得不必如此辦,直接由內務府派到揚州出差,豈非更為簡捷?因而說道:「這一層咱們再琢磨。先談通聲到了揚州幹點兒甚麼?」

於是曹震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辦法,第一步是說動鹽商報效;第二步是助鹽商整頓草臺戲,除了理舊戲、製行頭、造砌末,調練一班新角以外,還要新編幾齣祝壽應景的吉祥戲。至於到得南巡的御舟,一入揚州境界,不妨按照慶賀萬壽「點景」的辦法,沿路設戲臺,分段承應,御舟過處,笙歌不斷。大概隋煬帝臨幸江都,亦無此繁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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