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曹雪芹猜得絲毫無誤,馬夫人院子裏、走廊上聚了好些丫頭、老媽子,在聽屋子裏談為秋澄辦喜事的細節。

原來承平歲月,飽食終日,在家總得想些有趣的事來消磨辰光,男人的花樣比較多,厭了還可以出去走走;閨閣之中,不過有限的幾樣消遣,刺繡女紅、講究烹飪以外,無非聊聊天、鬪鬪牌;識字的還好,不識字的有時長日無聊,便只有到黑甜鄉中去討生活,這種日子安閒是安閒了,但也很容易令人厭煩。

因此,家中如果有甚麼喜慶,便是一件令人興奮不已的大事,一談起來,總是興味盎然;細枝末節,顧慮周詳。這天是錦兒談起來的,先還比較含蓄,及至杏香一來,她可以代表她「乾爹」提出意見,這敞開來一談,使得在後房的秋澄坐不住了,才遁到了曹雪芹那裏。

「怎麼?」錦兒問道:「文章改好了?」

「改好了。秋澄替我在抄呢!」

「你也該陪陪她。」杏香說道:「丟她一個人在那裏,說不過去吧。」

「那可沒法子。我不能不來聽聽。」

「你要聽甚麼?」

「你們不是在談辦喜事嗎?」曹雪芹說:「為趕了來,還摔了個斛斗。」

等曹雪芹將秋澄不願他來的情形,形容了一遍,大家都覺得好笑。可是,曹雪芹還是沒有趕上聽她們談這件有趣的事;因為馬夫人要歇午覺,而且窗外關心這樁喜事的人太多,有些話也不便深談。再有一個理由,便是杏香認為不該將秋澄一個人丟在夢陶軒,所以從馬夫人那裏辭了出來,去看秋澄。

秋澄已經將稿子抄好了,正找了一張粉紅宣紙在裝封面;一見大家到來,平靜地問:「太太歇下了?」

「是啊!」錦兒答說:「太太的瞌睡蟲把我們攆回來了。」

「你仔細看看,」秋澄將裝釘好的壽序稿遞給曹雪芹,「看看有錯字沒有?一千兩銀子的潤筆,可不能有半點兒馬虎。」

「對!」杏香說道:「咱們上那面坐吧,讓他靜下心來細看。」

等她們一走,曹雪芹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細心校閱,發現有個字是筆誤,便找一張紙預備裁一條下來「加籤」;隨手一翻,發現了一首詩,是秋澄的筆跡:「黃葉辭枝去,青山入夢遙;柳絲同白髮,明日兩飄蕭。」詩下註著題目:「偶成」。

是剛才寫的嗎?曹雪芹在心裡問;吟哦了幾遍,認為不是剛才所寫,亦必是近作,因為起句「黃葉」是自況,「辭枝」便是出閣,這是近事,所以不可能是舊作。

但「青山」又作何解?寫下來沒有帶走,是忘掉了呢?還是特意留給他看的。凡此在曹雪芹都是極感興味的事。

於是他看完了稿子,將錯字在籤條上註明,夾入稿中;然後帶著秋澄的詩稿去找她。

錦兒跟秋澄在他臥室對面那一間起坐之處喝茶閒話;曹雪芹進門向秋澄說道:「只有一個字筆誤,請你改一改。」

秋澄接到手中,錦兒便並頭細看;看到第二頁說道:「抄得這麼整齊,拿筆改一個字,就像雪白的皮膚上有個疤,太可惜了。能不能不改?」

「這個字關係出入很大,非改不可。」曹雪芹說:「反正是稿子,拿了去人家還是會有改動。」

「人家改是人家的事,反正我交了出去;就像——,」錦兒笑道:「就像嫁女兒一樣,上花轎的時候是完璧,一進洞房是另一回事。」

這個譬仿明明是拿秋澄開玩笑;她臉雖微紅,佯作不聞,管自己低著頭只看那張籤條。

就這時杏香送了兩籠蒸食來當點心,一見錦兒與曹雪芹相視發出詭秘—笑,便即問道:「怎麼回事?甚麼事好笑?」

「錯了一個字,錦兒姊——。」

「有了!」秋澄突然發話,聲音提高了,顯然是要打斷曹雪芹的話;「挖補一個字好了。」

「不錯,不錯!」錦兒高興地說道:「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著?」

「那得到書房裏去。」杏香說道:「傢伙都在那兒。」

「不必!你去一趟,把傢伙取來,順便帶一張紙。」

所謂「傢伙」便是挖補用的象牙小刀等物;錦兒看著曹雪芹細心將錯字颳去,另外補上一小塊紙,壓緊磨平;然後由秋澄調好了墨色,在原處改寫一個字,遽然一看,天衣無縫。

「這是個好兆頭。」錦兒說道:「殿試卷子才要挖補。雪芹,明年鄉試,後年會試,你一定都中,接下來殿試。」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只將稿子交了過去說:「我可交卷了!你收好。」

「好!費心、費心。潤筆三日之內奉上。」

「不忙!」曹雪芹說:「我跟太太回過了,我只要二百兩銀子買畫;等我看好了,把畫送到你那裏,你再給錢。其餘的,一時大概也不用,存在你那兒好了。」

「太太已經跟我說了。趕明兒個我先兌二百兩銀子送來。」錦兒又說:「古董鬼見錢眼開,你拿現銀買現貨,可以殺他的價。」

「錦兒姊可是越來越精明了。」曹雪芹將那張詩稿拿了出來,「大姊,這是你——。」

一語未完,秋澄省悟,一把將詩稿奪了過去說:「瞎寫的。」

「寫的甚麼?」錦兒將手一伸,「我看看。」

秋澄無奈,將詩稿交了出去;曹雪芹便說:「我想僭易一字,『黃葉』之黃,改為紅字,如何?」

「不通!」秋澄答說:「從沒有聽說紅葉會掉的。照你所說,『掃紅』不是掃落花,是掃落葉了。」

「果然不通。」曹雪芹笑道:「我沒有想到紅葉不落。」

「我也覺得黃字不好。」錦兒插嘴,「不過說不上來,為甚麼不好。反正這個字要改。」

「不如改桐葉。」曹雪芹又問:「『青山』何指?」

「不就是『蔣山青』嗎?」

「啊,啊!原來你是想到南京了!怪不得說『入夢遙』。然則『柳絲』自然是『白門柳』了。」

「當然。」

「你們這一談,我也懂了。」錦兒說道:「你必是出閣之前,想念老太太,連帶想到咱們在南京老家的日子。不過怎麼說『明日』呢?又不是伍子胥過昭關,那裏一夜工夫就白了頭髮。」

「錦兒姊,你別把字眼看死了,『明日』是指將來;不是真的隔了一夜。」

「那還差不多。」

秋澄倒是想說,這「明日」無非轉眼之間之意。想一想,如此解釋,未免過於蕭瑟,掃了大家的興致,所以把話又嚥了回去。

「雪芹,」錦兒忽發奇想,「你能不能把秋澄的這首詩畫成畫?」

「那怎麼行?」杏香脫口說道:「莫非畫個白頭髮的老婆子?從沒有那樣的畫。」

「其實也無所謂。」秋澄很坦然地說:「人總是要老的。」

「可是畫出來好看不好看呢?」

「那就得看畫的人的本事了。」錦兒接著杏香的話說。

她的話大有考一考人的意味;曹雪芹不免躍躍欲試,一轉念間浮起一個新的念頭,不暇思索地答說:「好!我畫。反正畫詩意,你們不必問我怎麼畫。」

「那當然。」錦兒慫恿著說:「你快畫出來看。」

「我回頭就動手,不過有句話先要說明白,甚麼人也不能來看,讓我一個人關起房門來畫。」

「我呢?」杏香問說:「我真想看看你怎麼能在畫上畫一個白頭髮的老太太?」

「對不起,你也不能例外。」曹雪芹說:「你替我把畫桌弄清楚,沏一壺好茶,你就陪錦兒姊上太太那兒去玩;到吃晚飯的時候,畫就有了。」

杏香照他的話做,都弄妥當了,邀錦兒、秋澄一起上馬夫人那裏;臨行時還關照丫頭:「把院子的門關上,別教人去打擾芹二爺。」

話雖如此,卻不放心,一遍一遍親自去探望;隔門相語,曹雪芹只答她一句:「你放心!你們一定會覺得有趣。」

這天的晚飯,預定開在馬夫人堂屋裏;馬夫人已經吃完了,大家還在等,看看起更了,馬夫人便說:「他大概畫不出來了!你們先吃吧。」

「不!」錦兒堅持著:「要等。」

「你們越是這樣,他越心急,倒不如你吃完了回家;他的心一寬,也許就畫出來了。」

錦兒想一想說:「太太說得也是。我們就吃吧!」

剛剛坐定,只聽外面在報:「芹二爺來了。」

聽得這一說,杏香便迎到門口,揭起門簾說道:「慢慢兒畫吧!先吃飯。」

「畫好了。」曹雪芹一面進門一面說。

這時秋澄也站了起來,「一直在等你,是太太吩咐,別催你,讓我們先吃。」她問:「畫好了就喝酒吧;喝甚麼酒?」

「錦兒姊喝的甚麼?」

「我喝的是玫瑰露,香倒很香,太甜了一點兒。」

「兌點兒白乾就不甜了。」曹雪芹坐下來說:「我也喝玫瑰露。」

於是錦兒為他斟玫瑰露;杏香去取白乾;秋澄把曹雪芹愛吃的菜移到他面前,三個人亂了一陣,方都坐定。

「畫得怎麼樣?很得意吧?」錦兒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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