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曹雪芹回到大廳,只見宜麟正在談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邊,低聲說道:「錦兒姊的意思,請你這會兒就跟仲四談。」

「現在能談嗎?」

「能談。」曹雪芹答說:「沒有甚麼顧慮。」

曹震點點頭,等宜麟講完;曹雪芹便說:「宜二爺,前面那一段我沒有聽見,請你再跟我說一說。」

曹震正好告個罪,邀仲四到書房裏去密談。不過倒是仲四先開口,問起託曹雪芹轉交的帳單;去年這一年,曹震在他那裏支的錢很多,彼此合夥的盈餘以外,已動用到股本,不過仲四很夠義氣,只是為他掛了一筆宕帳,股本照舊不動。

「去年輸得太多了,今年要歇歇手了。」

曹震不等他規勸,自己把話說在前面;仲四當然不必再說甚麼了。

「仲四哥,你紅光滿面,今年要大走運了。」

「那還不是靠震二爺你的照應。」

「這回照應你的倒不是我,是內人。」

「喔,」仲四不知道受了錦兒甚麼照應,只有先道謝了再說:「我得好好請一請二奶奶。」

「還有雪芹他們。」

「芹二爺一向很捧我,回頭我當面跟他道謝。」

「慢一點,慢一點,你還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照應了呢?」曹震停了一下,突然問道:「你續絃的事怎麼了?」

「還懸在那兒!」仲四將對馬夫人說的話,跟曹震也說了一遍。

「那,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曹家做親戚?」

這話就太突兀了!仲四根本無從去假設,要怎麼樣才能跟曹家作親戚?所以楞在那兒,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們老太太收了個乾孫女,你知道不知道?」

越說越玄了,仲四忍不住問說:「是那位老太太?」

「喔,我的話有語病,」曹震笑道:「是太太替我們去世的老太太作主,收了個乾孫女,好比你們漕幫的『過方』那樣。」

「原來如此!」仲四問道:「不知道那位乾孫小姐是誰?」

「你倒猜上一猜。」

「震二爺,」仲四陪笑說道:「你別跟我打啞謎了!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門,內裏的情形,我們外人怎麼弄得清楚?」

「好,我告訴你,就是秋月。」

「這太好了!」仲四失聲說道:「我應該猜得到的。」

「是啊!不然我怎麼讓你猜呢?」曹震又說:「仲四哥,你願意不願意當我們老太太的乾孫女婿?」

一聽這話,仲四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將曹震後面的那句話叨念了幾遍,確定隻字不誤;這一樂,簡直要從心裡笑出來了。

「怎麼樣?」曹震催問著。

仲四還怕他是新年中開玩笑,別落個話柄在人家手上,因而答說:「我怎麼高攀得起?」

曹震頗感意外,急急問說:「怎麼高攀不起?」

「秋姑娘的人品,誰不誇讚。聽說文墨上的事,亦很在行;像我們走江湖的老粗怎麼配得上?」

「仲四哥,」曹震正色問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到得此時,仲四才能斷定,曹震決不是在開玩笑,因而態度也就改變了,深怕言不由衷的話,變成不識抬舉,自己將一樁好事弄砸了,所以只是微笑不答。

「好吧!」曹震單刀直入地說:「你只說一句:願意不願意?」

「震二爺,你叫我怎麼說?難道真要讓我老一老臉皮說一句:求之不得?」

曹震這一下才算放寬了心。回頭又將仲四的話細想了一遍,「求之不得」四個字是早就在他心裡,故意說甚麼高攀不起,自己竟信以為真,看來要講耍手腕真還耍不過人家。

「好了!你就去預備來求親吧!最好託個有面子的人出來。」

「是。」仲四答說:「我請到了人,再來跟震二爺商量。」

「好!咱們出去吧。」

回到廳上,隨即開飯,菜很講究;尤其是有關外與南方的各種海味,早早發透了,用上湯煨得夠了火候,使得瑚玐與宜麟又驚又喜,讚不絕口。

「這些海味,都是我們仲四哥送的。」曹震特別聲明。

「東西算不了甚麼。」仲四說道:「震二爺府上的手藝才真了不起。」

「手藝實在也算不了甚麼,有好材料誰都能做。」曹震又說:「工夫頂要緊,這些海味年前就動手預備了。」

「工夫也算不了甚麼?」曹雪芹介面,「難得的是一片誠意,聽說請的是那幾位客,自己願意多花點工夫在上面。」

「對了!」曹震裝作突然想起的模樣,對客人說道:「這些海味,是我們老太太的一個乾孫女兒預備的,今天不過由內人跟小妾下一下鍋而已。」

他們弟兄倆一吹一唱,話都是說給仲四聽的,瑚玐卻不知就裏,大聲說道:「各位都別謙虛了!反正便宜的是我們哥倆;不是說句假恭維的話,像這一桌菜,王公府第也未必有。如今的王府,最講究飲食的,要算和親王府,年前承他邀我吃年夜飯,海味也不過一味爐鴨絲燴海參,比這席面上,是差遠去了。」

於是話題一轉,由和親王的驕恣任性,談到當今皇帝如何對付這位同父異母、年歲相同的弟弟;再一轉為康熙、雍正及「今上」這祖孫三代駕馭臣工的手段。

「聖祖仁皇帝真是深仁厚澤,不拘甚麼人,只要有一點長處,做一件有益於百姓的事,他一定格外獎勵。如果犯了錯,他總要問一問,有沒有情有可原處。」瑚玐停了一下說:「至於先帝呢?威恩並用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已算是厲害了,可還不及今上。震二哥,你也是內廷行走的人,總很清楚吧!」

「也不能說清楚,今上常有不測之威,誰也沒法兒捉摸。」曹震看著宜麟說道:「宜三爺在養心殿當過差,應該比我清楚。」

「也不見得。我看出來的是,先帝看人,稍嫌過分,人有六、七分好,他說成十分;倘是他討厭的人,兩、三分的過錯,就是十足的大錯。至於今上,加恩固然很大方,不過他不以為那是應得之賞,往往一方面誇獎,一方面又貶低人家,俗語說的『一把砂糖一把矢』,就是今上駕馭人的手段。」

大家都覺得他形容得很深刻,只有仲四是例外,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於是瑚玐特意為他舉了個例來說明。

「譬如說吧,大年初一,皇上寫了一道硃諭,打算給傅中堂一個公爵,他一開頭不說是自己的意思,說是奉的慈諭:『今日新正——。』」

硃諭中說:「今日新正令辰,恭迎皇太后鑾輿,內廷春宴,仰蒙慈諭,經略大學士傅恆,忠誠任事,為國家實力宣猷,皇帝宜加恩錫封彼以公爵,以旌勤勞。欽承恩訓,深愜朕心,但封公之旨,應俟捷到日頒發,著先行傳諭,俾知聖母厚恩。」皇帝一向自詡,能公私兼顧,忠孝兩全,太后加恩是情,也是私,他奉慈論辦理,是孝,也是私;但封公之旨,必待奏捷之後,以獎有功是公,而不違祖宗成憲,便是忠於所事。

皇帝又自負能深體人情,意料傅恆一定會謙辭,預先設想到了,先加開導;他說:「在經略大學士,素志謙沖,必將具摺懇辭,此斷可不必。經略大學士此番出力,實為國家生色,朝廷錫命褒庸,止論其人之能稱與否?豈必犁庭執馘,方足稱功?即如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贊,封爵酬庸,何嘗有汗馬勞耶?」

這段話,真所謂「捫之有稜」,首先警告傅恆,別以為他的封爵是因為立了大功,因而驕矜,搞成像年羹堯那種功高震主、自取罪戾的局面。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鄉,而自以為身後必入太廟的張廷玉,指他並無汗馬功勞,只以「勤慎翊贊」而封爵;隱然告誡,以後倘非以「勤慎」為本,無「翊贊」之實,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廟,甚至爵位亦可削奪。

他又怕因為有此上諭,傅恆不能像現在這樣,大小軍情,不時馳報,所以又說:「若經略大學士,因有此恩旨,感激思奮,不顧艱險,必期圖所難成;抑或避居功之名,必欲盡蠻氛,生擒渠首,方馳露布,而凡有克捷,概不具報,皆非朕所望於經略大學士者。經略大學士即不具奏,舒赫德亦應一一據實奏報,總之馳報軍情,宜於頻速,必朝夕相聞,瞭如目睹,方足慰朕懸切。」

這段話是暗示,討伐大金川,名為傅恆掛帥,其實是皇帝親自在指揮,傅恆等於偏裨之將,何大功之足稱。

他還怕傅恆與其他臣工不盡瞭解,更進一步挑明了說:「朕前諭四月初旬為期,乃苒三審度,更無遊移。用兵原非易事,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耶?經略大學士試思在京辦事之時,識見才力,視朕何如?今朕意已定,當遵旨而行,況經略大學士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朕降此旨,所以擴充經略大學士之識量,使盡化一己功名之見耳。」

原來皇帝已定一個限期,如果四月初還不能成功,決意撤兵;「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的話說過不止一次;「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仍是貶低傅恆的話,而同時也鼓勵了士氣。瑚玐認為這就是皇帝詞令巧妙之處。

但宜麟因為在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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