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兒非常得意,畢竟將曹雪芹逼上了正路;只要他肯上進,必能從科舉中求取功名,這是連馬夫人在內都有信心的。雖然過去也曾有過要好好用功,準備赴考的話,但總讓人覺得他彷彿是在為別人做這件事,本身一點都不熱衷,所以只要大家不提,他也就說過便算做過,而這一回,錦兒的看法是:「這一回像是真的了。」
「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上了籠頭的野馬,也還要人看住他才行。」
「有杏香,有太太,還有我。一定看得住他。」
一個一個數過來,獨獨沒有秋月,這自然是假定她已出閣成了仲四奶奶的緣故。秋月便不作聲,以沉默作為抗議。
「你怎麼不說話?」
「你一直一廂情願,叫我說甚麼?」
「一廂情願不是我一個;你別——。」錦兒已經有把握了,覺得不必再爭;爭了反倒顯得霸道,因而改口說道:「咱們聊些別的,卸完了妝睡吧!」
兩人同時在卸妝,秋月將梳妝臺讓了給錦兒,她自己另取一具鏡箱在臨窗的方桌上使用,這時由鏡子中看著錦兒說道:「我倒要問你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說實話?」
「我幾時跟你說假話來著?」
「那好!我問你,剛才我跟芹二爺跟你談繡春,你先挺起勁的,後來態度大變,是甚麼道理?」
「這,你不必打聽吧!」
秋月不理她這話,開門見山地問道:「是因為李表少爺的緣故?」
錦兒不作回答;然後大聲說道:「我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相信繡春會跟他在一起?」
秋月微感詫異,「我跟芹二爺是琢磨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來的一個結論。」她說:「你一句話就把我們的結論推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
「當然。」錦兒答說:「繡春根本就看不起他。」
這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但不知是錦兒自己看出來的呢,還是繡春跟她談過李鼎?
秋月沉吟了一下問道:「李表少爺是不是對繡春有甚麼不規矩的地方?」
「不是對繡春。」
話越說越深了,「對誰呢?」她問:「對你?」
「也不是對我。」
「莫非是——?」
秋月驀地裏省悟,目瞪口呆地望著錦兒,背上卻驚出一身冷汗。
她實在不忍往下想,卻又不能不想;她向來不喜打聽人家的陰私,卻又渴望著求證——當然,最好能證明不是她心目中所想到的那個人。
但是這時候她連追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怔怔地看著錦兒慢條斯理地卸去釵環,慢條斯理地結好一條辮子,也沒有想到該動手幫一幫忙。
「『五更雞』裏頭,燉的是甚麼?」
「喔,」秋月定一定神答說:「蓮子粥。」
錦兒扯開肩上披的圍肩,一面摺疊,一面站起身來,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原來兩人坐的位置不同,秋月可以從鏡子裏看到錦兒,錦兒卻必須起身才能看到她。
「啊!」秋月這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出神了,便又坐了下來,錦兒去到她身後,抽出簪子,替她將髮髻解散。
「你的頭髮,居然還是那麼黑。」
「應該白了,是不是?」
「白倒不至於,不過還這麼亮,倒是少見。」錦兒說道:「姊姊,你就別作難我們了吧!」
這意思是甚麼?秋月當然明白。她雖依舊默不作答;但錦兒從鏡子裏所看到的她的態度,卻是可以令人安慰的。
卸了妝,兩人對坐吃蓮子粥,然後漱口喝茶,兩人始終沒有多說甚麼,直到小丫頭收拾了桌子,關上房門,錦兒低沉地開了口。
「你記得不,有一回李表少爺到咱們家來,住了好幾天。」
「他常常來,今天到、明天走的情形很多,一住好幾天的回數也不少,我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回?」
「抄家以前。」錦兒答說:「是我們二爺跟二奶奶感情最壞的時候。」
這就等於證實了秋月心目中的人,「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她不斷在心中自語,當然也想起了李鼎那一次來的情形。
「想起來了沒有?」
「想起來了。」秋月答說:「那一回,震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有說有笑,格外顯得灑脫,可是——。」
「你想不到吧?」
「真想不到。」秋月鼓起勇氣問:「到底上手了沒有呢?」
於是錦兒將當時李鼎來作客時,與震二奶奶的一段孽緣,都告訴了秋月。他們單獨相處的情形,她並無所悉,但進出是她一個人所接應,談得卻很詳細。秋月想不信曾有這樣的事發生,但辦不到。
「我真沒有想到『井弄』中的那道門,有這樣的用處!」秋月回憶江寧故居的房舍路徑,浮起一陣莫可言喻的悵惘。
「睡吧!」錦兒揮一揮手,厭惡地說:「我真不願意談這件事,最好想都別去想它。」
「你是事隔多年,可以丟開了;我呢?」秋月坦率地說:「在我還是新聞,我能說不想就不想嗎?你今晚上又害我了。」
「我就是怕你會這樣子,所以剛才不想告訴你。」錦兒歉疚地說:「不過,不說也不行;你看我的那種樣子,不把緣由弄清楚,心裡拴著一個疙瘩,一樣也不好受。是不是?」
「不錯。不過,我至少還有一個疙瘩得想法子拿掉。」秋月問道:「繡春也知道這回事?」
「嗯。」
「她怎麼知道的呢?是你告訴她的。」
「你想,繡春是多精靈的人?」錦兒急於分辯,話說得又快又響,「她問了我幾次,我——。」
「輕點、輕點。」秋月急忙攔她,「夜靜更深,別把太太吵醒了。」
「我也不肯說,到後來她說了一句話,把我逼急了,我才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
「她說了一句甚麼話?」
「她說:『莫非你在中間也插了一腿?』你看看,她有多壞!」
「這是激將法,你自然會中她的計。」
「我也知道是激將法;只要她忍心這麼說,我明知是計,也不能不中她的圈套。不然,她還真以為我插了一腿呢!」
秋月從頭想了一下,又問:「繡春開頭的時候,是怎麼問你的?」
「她說,她聽人說,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搭上手了。問我有這回事沒有?我就問她,你是聽誰說的?」
語聲未終,秋月失聲說道:「你好蠢!你這麼回答,不就等於承認有這回事嗎?」
錦兒楞住了,「我倒沒有想到!」她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使詐!我還真當是有人在說閒話,不住追問: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她笑笑回我一句:我不能賣原告;而且我也不忍賣原告。」
秋月想了想說:「她為甚麼說『不忍』?因為『原告』就是你。」
錦兒又是一楞,「真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當時還拚命替二奶奶闢謠;那知道全是白搭。」
「好吧,咱們再把話說回來,你不相信繡春跟李表少爺在一起,是因為——?」
秋月沒有說下去,錦兒卻把她想到的話說了出來:「是因為繡春看不起他。」
「這話是繡春自己跟你說的?」
「還用她說嗎?」錦兒答說:「照她的那個脾氣,想都想得到的。」
秋月再一次估量繡春的性情,照她孤高自賞、嫉惡如仇,以及寧折不彎的一面來看,應該是看不起李鼎的;可是世間事那裏有個一定不移的圖譜擺在那裏?就像自己,無端老樹著花,又豈是幾天以前想得到的?
轉念到此,心裡不知是喜是悲,是興奮還是恐懼?不知不覺地,幽幽地嘆口氣。
真是無巧不可言,就這時候錦兒也在嘆息;兩人都是一楞,對望著好一會,是錦兒先開口。
「你為誰嘆氣?」
「我還問你吶!你又是替誰嘆氣。」
「我是為我們那位二爺嘆氣。不知前世作了甚麼孽,弄這麼一檔子窩囊事。」
「你是說——?」
錦兒沒有直接答覆她,管自己又說:「如果繡春是跟那個人在一起,就更窩囊了。」
「如果說,他們不是在一起,那和尚又為甚麼不讓芹二爺跟繡春見面呢?」
「誰知道?」錦兒答得乾淨俐落:「反正雪芹又有機會了,他大可直接了當地再到金山寺去問個明白。」她緊接著又說:「那怕翻臉呢!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來歷的人家,硬不許見面,說得通嗎?出家人能這樣子不講理嗎?」
「芹二爺是把希望擱在杭州。大概不會到金山寺找老和尚。」
「怎麼?」錦兒問說:「繡春是在杭州?」
「是這麼猜的。」
「是——,怎麼猜的呢?」
這要談到漕幫,秋月還不十分明白,其中的關係說不清楚;就能說得清楚,也不宜跟錦兒去談,因而支吾著說:「這也是胡猜的。不過,到杭州去找方老爺,倒比找金山寺的老和尚靠得住些?」
「那位方老爺,就是從前王府裏的方師爺?」
「就是他。」
「他在浙江幹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