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吃完了年夜飯,女眷由錦兒帶頭包素餡的煮餑餑,預備「接神」擺供;孩子們放過花炮擠在何謹屋子裏聽講故事,只有曹雪芹蕭閒無事,在書房裏焚一爐好香,喝著茶在燁燁的歲燭下,看何焯評註的李義山詩。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聽得腳步雜沓,接著房門開了,前面是杏香、後面跟著錦兒與翠寶,嘻嘻哈哈地都走了進來。
「你們怎麼都來了?」曹雪芹問道:「孩子們呢?」
「都哄得去睡了,到半夜放爆竹時再叫他們。」錦兒說道:「我們到你這兒來找一樣消遣?」
「你們愛玩甚麼?」曹雪芹問:「鬪葉子還是擲骰子;要不下五子棋。」
「有甚麼新鮮玩意沒有?」
「要不要玩『陞官圖』?」杏香問說。
「好!」錦兒欣然答說:「玩『陛官圖』。」
「這得兩個人『執事』,一個管牌子,管籌碼。」曹雪芹說:「把秋月找來吧!」
這一說,大家都相視而笑;翠寶便說:「我們就是躲著她來的。」
「她在那兒?」
「太太屋子裏。」
這一說,曹雪芹恍然大悟,「喔,喔,好。」他想了一下說:「得把老何找來才玩得成。」
於是小丫頭去找何謹。書房裏搭開桌子,找出「陞官圖」與骰子,等把何謹找了來,與曹雪芹對坐;一面是錦兒,一面是杏香與翠寶。
「我先把規矩說一說。」曹雪芹手握四粒骰子,拿一粒擺在青花大碗裏,指著紅四說道:「雙四為德,雙六為才,雙五為功,雙三為良,雙二為由,雙么是贓;三四五六各為穿花。千萬別貪贓!」
「三個呢?」錦兒問。
「加倍。雙四就是二德,其餘類推。」
「有紅免贓。」何謹插了一句嘴。
「對,有紅免贓,譬如三個么,有個紅就不算了。」曹雪芹問:「咱們怎麼玩法?應該來點兒彩吧?」
「當然。」錦兒說道:「賭輸贏就應該下彩才好玩。」
於是說定了彩金的數目,派好籌碼,各出公注一百,交何謹掌管。先比骰子點數,錦兒得了一個六點,開手起擲。
「老何,」她握著骰子問道:「擲個甚麼點子好?」
「當然是四德。」
「四個紅就是四德。」曹雪芹說:「錦兒姊,你千萬別擲四紅,不好玩。」
「怎麼呢?」
「四德封衍聖公,『大賀』;你就淨等著收賀錢,看別人玩吧!」
「甚麼叫『大賀』?」
「就是告老還鄉。」
「我才不!我還不老,還甚麼鄉?」錦兒又問:「此外擲個甚麼點子好?」
「德、才、功都好。」何謹答說:「就別擲良、由,那是磕頭蟲。」
「這又是甚麼講究?」
「譬如一良是『供士』,下一把再挪個良、由去當未入流的典史,不是磕頭蟲是甚麼?」何謹又說:「起手寧願擲贓也別擲良由;擲贓是『儒士』還可以入正途;一擲良由,除非後來有奇遇,不然就輸定了。」
「好!」錦兒使勁一擲,口中喝道:「別來良由!」
骰子轉定了,大家定睛一看,除了錦兒與何謹,無不大笑;兩個三、兩個二,正是一良一由。
「我怎麼這麼倒楣啊?」錦兒氣鼓鼓地說:「不要甚麼,偏來甚麼!」
「慢來,慢來!錦兒奶奶,你真是得福不知。」何謹慢吞吞地說:「素二對『鴻博』!」
「啊,啊!」曹雪芹被提醒了,「兩對見紅叫紅二對;不見紅叫素二對,起手素二對『鴻博』,恭喜,恭喜!」說著將注有錦字的名牌,置在「鴻博」這一欄上。
接下來該何謹,擲了三個兩點,出身是天文生,入欽天監供職,「註定終身!」他自我解嘲地說:「每日裏觀星望月,吃碗安閒茶飯;運氣好搶個頭賀也不壞。翠姨,該你了。」
翠寶擲個雙四,是生員;杏香是雙六監生,都上了「正途」。等輪到曹雪芹,立即為視線所集;因為雖是遊戲,亦可視作來年休咎的預兆,尤其是他正準備求取功名,便更為眾人所關心了。
這一下,害得曹雪芹也沉不住氣;他站起身來,將四粒骰子握在掌中搖著,看一看大家的臉色,突然使勁一擲,口中喝道:「我也來個素二對鴻博!」
那知使的勁過大,一粒骰子跳出碗外,「停科」一次;「欲速則不達!」何謹說道:「芹官,慢慢來!」
「你們聽見沒有?」曹雪芹看著杏香說:「你們別催我,功名前定,急不得!」
「急是急不得,不過,」錦兒介面,「你要是平時多用用功,不是急來抱佛腳,心浮氣躁,就不會出意外了。」
說著,她隨手擲了一把,三個六算二才;應「博學鴻詞」制科,多才當然是好事,一才授職翰林院檢討,再一才升為編修,這是「陞官圖」中最好的出身,升遷快、差使多,具有入閣拜相的資格;在仕途中亦是如此。
這一輪,曹雪芹「停科」,由杏香跳到錦兒,兩個六兩個三,一才升為侍讀,一良是個「起居注」的差使,亦就是以侍讀而兼「日講起居注官」。
「好快!」曹雪芹感慨地說:「我沒有出身,錦兒姊倒是能夠專摺言事的天子近臣了。」
不但錦兒,翠寶與杏香亦歷經鄉試、會試,一個是三甲點為翰林院庶吉士;一個是「榜下即用」的縣官。等曹雪芹拿起骰子時,何謹安慰他說:「大器晚成,這一把一定是好的。只要是走正途,也許來個連中三元,亦未可知。」
結果擲了個雙五,曹雪芹與何謹相視而笑;錦兒急急問道:「是甚麼?是甚麼?」
「就是我現在的身分:『官學生』。」
「是滿員。」何謹接著解釋:「除了不能放學政、當主考,甚麼都能幹;當然也能拜相!」
「那也罷了。」錦兒說道:「本來旗人只要自己肯巴結,不愁沒有差使。」
「如果從考試上去巴結呢?」杏香問說:「能不能中舉?」
「能!」何謹答說:「官學生亦可以轉為生員,那就是正途了。」
「能上正途,就能連中三元;只看他自己了。」
曹雪芹默然。很懊悔玩這「陞官圖」,無端惹起大家這麼多無謂的關切;壓得他心裡很不舒服。
擲「陞官圖」是很能磨工夫的玩意,一局未終,只聽小丫頭在廊上通報:「秋姑娘來了。」
這時正輪到曹雪芹擲,他停了下來,將骰子握在手中,眼望門口;大家亦都轉過臉去,但見秋月進門,彷彿一驚似地,腳步不由得頓住;曹雪芹驀然意會,大聲說道:「該我擲了!」
這一下方始將大家的視線吸回原處,只有錦兒,看著秋月說道:「來,跟我一塊兒坐。」
等小丫頭移了張櫈子過來,秋月挨著錦兒並排坐下,望著陞官圖問道:「誰最得意?」
「我。」錦兒答說:「已經當刑部尚書了。一德便是『協辦』。」
「好了!錦兒姊,該你了。」曹雪芹說:「看你是入閣,還是『予告』?」
「甚麼叫予告?」
「回家吃老米飯;比革職好不了多少。」
「擲甚麼點子是予告?」
「一對二。」
「加個倍,一對四!」錦兒說著將手一撒,四粒骰子出現了一紅一白,其餘兩粒滴溜溜轉個不停。
「德,德!」杏香為她助威吶喊。
那知有一粒轉過來,跟紅的那一粒相撞,倏然而停,將紅的撞成白的,本身又是一白,變成三個么,成了二贓,「壞了,」曹雪芹望著還在轉的那一粒叨唸:「來個紅,來個紅,皇恩大赦。」
「索性再來個么。」何謹說道:「全色封爵。」
結果是出來一個不相干的五,曹雪芹說:「錦兒姊,可憐,你要充軍了。」
原來六部堂官貪贓,就數刑部的處分最重,別部是「交部」察議;刑部是「革留」——革職留任;再一贓是「軍台」——發往軍台效力,便是充軍。
「也許是我來壞了。」秋月歉疚地說:「妨了你。」
「不然。」曹雪芹說:「也許本來是予告,沾了你一點喜氣,才變成軍台。」
「你這話不通!沾了喜氣是充軍,不沾喜氣,不就該——。」
「砍腦袋」三字未曾出口,翠寶重重地咳嗽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又補一句:「今兒大年三十。」
其實錦兒也想到了,「今兒年三十,我不往下說了。總而言之,不通,該罰!」她問:「你認不認?」
「認,認!」曹雪芹笑道:「罰我一杯酒。」
旁邊條桌上便有果碟與酒;小丫頭替他倒了一杯「狀元紅」,順手取了一碟松子為他下酒,錦兒喊道:「給我也來一杯!」
等倒了酒來,又挪出位置來安頓果碟,等桌面上安靜了,如老僧入靜的何謹方始動手。很快地一圈下來,又該錦兒擲了。
「你替我擲一把。」她向秋月說。
「為甚麼?」
「這才是真的沾你你一點喜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