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果然,一如秋月所預料的,錦兒與翠寶倆忙得不可開支,不過秋月與杏香去了,未見得能幫得上多少忙,得力的倒是曹雪芹。

曹震從一交臘月,便有內廷差使;送灶以後,更是一天忙於一天,因此,上門的男客,都是總管接待,但有事卻無法作主,到上房來請示以後再出去回覆,這樣一轉折,不免耽誤工夫;有曹雪芹代為應付,每每幾句話便可打發,門庭頓覺清閒得多了。

「你明天還得來,幫我對付告幫的。」錦兒說道:「這些人非得有正主兒出面不可;不然爭多嫌少,一遍遍蘑菇,賴著不走,真煩透了。」

「我莫非不煩——」

「我知道,我知道。」錦兒搶著說道:「不過對你總好得多,總還顧個面子;不比對曹福或者何誠,動不動就是:『你進去跟你們二奶奶說,我跟你家二爺是過命的交情,她這十兩銀子是打發要飯的不是?』想想看,真氣人。」

「好吧!」曹雪芹無奈,「我上午來,回家吃午飯。」

「不!你在我這裡吃午飯,晚上我們全家上你那兒,陪太太吃年夜飯,好好兒樂一樂。」

「怎麼?震二哥怎麼辦?」

「他明天還是內廷差使。皇上過年,臨時也許會要甚麼東西,得有人伺候在那裏。」錦兒又說:「他們約好了,年三十是他的班;年初一起,直到破五都沒有他的事,那兩天你們哥倆可以好好敘一敘。」

「震二哥的局面,我擠不上去;搖攤推牌九,上千銀子的進出,我玩不起,我也不愛擠那個熱鬧。」

「我來找一天,教他請幾個文靜一點兒的朋友;把四老爺也請來,你們喝喝酒,看看骨董、字畫。如何?」

「那好!」曹雪芹又問:「你這會兒有工夫沒有?」

「怎麼樣?」

「有工夫,我想跟你聊一聊秋月的事。」

「好!我交代翠寶幾句話,馬上就來。」

等她去而復回時,原來在幫著翠寶包壓歲錢紅包的杏香,也跟了來了。於是,曹雪芹細談前一天晚上的情形。

「說起來倒真是,她那裏像五十歲的人。」錦兒又說:「老小姐心靜,所以不顯老。」

「老小姐脾氣乖僻的居多,」杏香介面說道:「秋姑就是脾氣不怪,這最難得了。」

「你們別扯閒白兒了,言歸正傳。」曹雪芹說:「錦兒姊,你看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的年紀,是不是還有、還有——。」

看他訥訥然無法出口的神情,錦兒便搖著手打斷:「你別說了,我懂了。」她略停一下說:「她這件事,談過也不止一回了;每回談,都是人家挺熱心,她自己打退堂鼓,把我都打得心灰意冷了。」

「咱們以前都錯了!」曹雪芹說:「儘管她自己心裡願意,嘴上可是說不出來;咱們這回是『拿鴨子上架』,就告訴她一聲兒,說要替她找女婿了!別的都不用跟她說,反正臨了兒是太太作主;說定了,她願意是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錦兒姊,你看我這個主意,能不能用?」

錦兒最熱心是兩件事,一件是替曹雪芹正娶;一件就是為秋月找歸宿,但曹雪芹自從有石家小姐未及過門而歿那件事以後,便不再談;秋月的事,亦早就覺得時機一誤再誤,應該死心了。如今曹雪芹舊事重提,又提出了新的手段,那顆心一時間又昇昇騰騰熱了起來;想了又想,終於按捺不住地說:「要做,這回就非把它做成功了不可。」

「錦兒奶奶,」杏香問道:「你心目中有沒有人?」

「人,有的是。只要是填房,憑她那份人材,風聲一傳出去,來求的人真可以抓一把揀一揀。不過,到底也要使她自己真還有那麼一種心思,咱們才能動手。」

「我敢說,她確有那種心思。」

「你說不管用。」錦兒答覆曹雪芹說:「咱們得好好探一探她的口氣;把她的顧慮都想週全了,才能說得心服口服。」

「口服只怕很難。」

「口服不是要她自己說一聲願意;說得她不作聲了,就是口服。」

「是了。」曹雪芹很興奮地,「能做到這一步,便算大功告成了。」

「也沒有那麼容易。」杏香介面,「到底物色的人,也是要緊的。男女之情,本來是最難說的;本來不想出嫁,看中合意的人,一下子變了心思的,也多的是。」

「這話不錯。咱們自然先物色好了,再跟她去談。」錦兒又說:「好在這幾年滿漢通婚,也不像早先限得那麼嚴了,漢人娶個大腳姑娘,只要說是旗下出身,就沒有人會笑話了。」

正在談著,門上來報:「仲四掌櫃來了。」

「早說要來的,不想一直到小年夜。」錦兒對杏香笑道:「不過他倒也來得巧,正遇見你在這裡。」

「我先出去。」曹雪芹交代杏香:「你一會兒也來打個照面。」

杏香是拜了仲四奶奶作義母的,義母雖已去世,「乾爹」還是乾爹;杏香點點頭說:「我知道。」

「雪芹,」錦兒叫住他說:「你問問他,吃了飯沒有?」

一見了面,看仲四滿臉通紅,是暢飲以後的神色,那就不必問了;不過他跟仲四一年多未見,很有些寒暄的話,同時細看他的神氣,依舊一臉精悍,毫不顯老。

「仲四哥是前年做的六十大慶,今年六十二;精神是越來越好了。」

「到底不行了。」仲四答說:「前幾年還是一覺睡到天亮,跟小夥子一樣;打從去年拙荊一死,得了個後半夜失眠的毛病。」

「那是伉儷情深之故。」曹雪芹說:「上了年紀,也不能沒有人照應。」

曹雪芹是意在言外,仲四卻沒有聽出來,「是啊!本來鏢局子裏,內裏都是拙荊照管,逢年過節,不用我費點心,如今可是非我親自動手不可了。」他緊接著又說:「本來早要來看震二爺!只為今年各路鏢頭,都回來得晚,到昨天才算到齊,我這顆心才算踏實,趕著來一趟。」

說到這裡,伺候客廳的何誠,便向曹雪芹遞過來一張紅單子,輕聲說道:「這是仲四掌櫃送的禮。」

曹雪芹接過禮單來,略為看了一下,全是各地有名的土產;當然是他的鏢客們帶回來的,便隨手交了回去,並又交代:「你到上房跟你們二奶奶回吧!」

「我另外備了一份,孝敬太太的,已經派人先送到府上去了。」仲四歉疚地說:「實在是窮忙,我得馬上趕回去;今天我就在這兒給芹二爺辭歲,等過年再給太太去請安。」

「好說,好說。過年那一天來,先給個信兒,咱們好好兒喝一頓。」

「是。」仲四想了一下說:「就是年初四吧。」

「好,我跟震二哥說,讓他把工夫勻出來。」

「聽說震二爺今天、明天都是內廷差使。」仲四從大毛皮袍子中掏出來一個信封說道:「這東西請芹二爺轉交。」

曹雪芹知道,曹震跟他合夥做買賣,這是年下結算的一篇帳;接過來看都不看地塞入口袋,同時答說:「我馬上就交給錦兒姊——。」

「不!」仲四低聲打斷,「請芹二爺交給震二爺本人。」

看來是有代曹震所付,而不能讓錦兒寓目的帳在內,那當然不是嫖帳,便是賭帳;曹雪芹心想,要規勸曹震,在交這個信封時,便是最好的機會。

「芹二爺,我得走了。」

曹雪芹還來不及答話,屏風後面杏香先就發聲了,「乾爹,慢走。」她閃出來說道:「正在替你燙酒,讓芹二爺陪你喝一鍾。」

「喔,姑娘,多謝。酒是決不能喝了——。」

「那總得吃點兒甚麼才好。」

仲四不便堅拒,稍一躊躇,欣然說道:「姑娘,你真要請我,就做一碗醒酒的湯。」

「好,好!這可是我拿手。」說完,杏香掉頭就走。

於是仲四又坐了下來,談他鏢局的近況,首先提到的當然是王達臣,他已經回江寧了,主持一家「聯號」,運氣很好,設局走鏢以來,從未出事,「萬兒已經闖出去了。」仲四說道:「雖說運氣好,到底也是他人緣好,才能到處吃得開。加以我那位弟妹,又能幹、又賢慧,真正是好幫手。」

提到夏雲,不由得使曹雪芹想起一件事,「前一陣子,接到她的信,說九月裏病了一場。」他問:「如今身子怎麼樣?」

「很好哇!據江寧回來的鏢頭說,說話仍舊是大嗓門兒,又快又急,足見中氣很足。」

「那好。」曹雪芹說:「我也很想念達臣的,明年春天大概能跟他見得著面。」

「怎麼?芹二爺要到南邊?」

「是——,」曹雪芹略想一想說:「四老爺明年春天要出差到南邊,要我跟了去。」

「四老爺外放了?」

「不是外放,臨時的差使,要走好幾個地方。到時候也許得請你招呼。」

「是。到時候我派兩個老成得力的人跟了去;一路有他們招呼,管包妥當。」

「好極!我先替家叔跟你道謝。」

談到這裡,只見小丫頭提來一個食盒,裡面是熱騰騰的一大碗湯——雞湯中飄著切得極薄的筍片與豆腐衣,加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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