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上諭,由內閣「明發」,一開頭說:「大學士伯張廷玉,三朝舊臣,襄贊宣猷,敬慎夙著,朕屢加曲體,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學士日直內廷,寒暑罔間,今年幾八秩,於承旨時,朕見其容貌少覺清減,深為不忍。」

這段話,體恤老臣,情見乎詞,但下面那句話,便顯得有些輕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傳,尚當珍惜愛護,」等於將張廷玉當作骨董看待。承旨時皇帝特別指示,這句話不可漏掉,所以汪由敦述旨時,照樣書寫;接下來便是轉筆:「況大學士自皇考時倚任綸扉,歷有年所,朕御極以來,弼亮寅工,久遠一致,實乃勤勞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綏,允為國家祥瑞。」說張廷玉的福祿壽考,為國家的瑞徵;再配上「勤勞宣力」四字,無異暗示張廷玉不過福氣好、恩澤厚而已,並沒有甚麼了不起的相業,接下來便又談到歸田之事:「但恭奉遺詔,配享太廟,予告歸里,誼所不可。」

然則「年幾八秩」,且「容貌少覺清減」,既覺「不忍」,應有處置;因而提到宋朝文彥博的先例:「考之史冊,如宋文彥博十日一至『都堂』議事,節勞優老,古有成模。」宋朝「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長官議事之處,名為「都堂」;這裡當然是比作軍機處,上諭中交代:「著於四五日一入內廷,以備顧問。」

上諭中重要的文字是,反覆申言,張廷玉並無歸田的必要,先說:「大學士紹休世緒,生長京邸,今子孫繞膝,良足娛情,原不必以林泉為樂」,這是說,張廷玉想回桐城,毫無理由,人之既老思鄉,或者由於少時游釣之地,魂牽夢縈;或者子孫居鄉,舐犢之情,不能自已。張廷玉從小生長京師,子孫繞膝,兩個思鄉的理由,都不存在。倘真以林泉為樂,則「城內郊外,皆有賜第,可隨意安居,從容几杖,頤養天和,長承渥澤,副朕眷待耆俊之意。」

此外,上諭中還有期勉張廷玉為朝臣作個榜樣之意,道是「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國家優崇元老,恩禮兼隆,而臣子無可已之,自應鞠躬盡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勸勉,亦知安心盡職。」

凡此規勸,如果不聽,一下子反過來,都可以成為罪狀。最後所附的御製七律一章,便當於提出警告;頭兩句是:「職曰『天職』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勞人」,用《荀子》與《尚書》的典故,說張廷玉與皇帝為臣為君,任勞皆由天定。中間第一聯說「休哉元老勤宣久」,不過「允矣予心體恤頻」,這「允矣」二字出於《詩經》,「允矣君子」乃誠信之意,張廷玉雖然勤勞王事已久,但他亦有足夠的報答。

第二聯用了兩個典,一個是封潞國公的文彥博,「潞國十朝事堪例」,這裡的「十朝」是皇帝獨創的用法,意謂「十日一朝」,並非經歷了十個朝代。另一個是唐朝平安祿山之亂的汾陽王郭子儀,道是「汾陽廿四考非倫」,道個警告就嚴重了。

本來郭汾陽「二十四考中書」,是說他久任中書令,歷經二十四次考績,以年資而論,張廷玉拜相二十餘年,不能說是「非倫」。因此所謂「非倫」者,是郭子儀與張廷玉的相業不同,郭子儀身繫唐室安危二十年,張廷玉不能與之相比。換句話說,他實在並無配享太廟的資格。

最後便是公然告誡了:「勗茲百爾應聽勸,莫羨東門祖道輪。」祖作送字解,送別之筵稱為祖餞;祖道便是送行。勸張廷玉莫作歸田之想。

這道上諭除明發以外,還特繕一份,派御前侍衛頒賜張廷玉;照例擺設香案跪接,高供大廳正中。接下來還有件事,便是繕摺謝恩。

「你把謹堂去請來!」張廷玉這樣吩咐次子。

「這個謝恩摺子,也不必他來擬。」張若澄說,「快過年了,刑部本年該定讞的案子,趕著要出奏;不必找他了吧。」

「不!我另外有話問他。」張廷玉說:「等他刑部的公事完了,請他來喝酒。」

於是張若澄寫封短簡,派人送到刑部;汪由敦直到上燈時分,方應約而至。

「聽說這道上諭,是你擬的?」

「是。」

「詩呢?」張廷玉又問:「每一個字都是御筆?」

「皇上的詩,老師知道的,除了失粘、出韻,要想動也無從動起。」汪由敦答說:「而況這首詩是給老師的,我更不敢動了。」

「我也看得出來。」張廷玉點點頭,「不通之處仍在,足徵為原作。」

批評皇帝「不通」,雖在私室,亦不宜出口;汪由敦沉默不答,暗示為一種規勸。

「謹堂,『莫羨東門祖道輪』,連羨慕都不行嗎?」

聽老師咬文嚼字,足見對這首詩很在意,汪由敦出言便越發謹慎了,「我想,這個羨字沒有甚麼深意。」他緩慢地說:「這裡要用仄,羨字去聲,比較來得響。」

「皇上的詩,還用得著講聲調嗎?」

「爹!」張若澄也覺得需要勸阻,所以為皇帝辯護著說:「前一陣子,皇上還特地到南書房來要過趙秋谷的《聲調譜》。」

「好。不談這一句了。謹堂,」張廷玉有些激動了,「『汾陽廿四考非倫』,是指的甚麼?」

汪由敦何能直說;勸慰似地說:「老師何必看得這麼認真?」

「不!我要弄弄清楚,因為皇上的詩,常有以詞害義之處,說不定是詞不達意。」

這「非倫」兩字是很清楚的;汪由敦無法曲解皇帝是如何措詞不當,便依舊只好保持沉默。

「皇上,另外還說了甚麼沒有?」

談到這裡,張廷玉忽然咳嗽大作;後房出來兩名女子,年紀都在三十左右,卻依舊是青衣打扮。這使得汪由敦想起了他的「太老師」張文端的一則傳聞。文端是張英的諡,他是康熙六年丁未科的翰林。但三藩之亂以前,人材出在他以後的一科,康熙九年庚戌的徐乾學、李光地、趙申喬、王掞、陳夢富、邵嗣堯、張鵬翮、郭琇,還有旗人牛紐;而且庚戌科一榜二百九十九人,丁未科只有一百五十五,眾寡之勢,亦不相敵,因此張英頗受排擠,幸而他甘心自下,始獲保全。

自康熙三十五年以後,諸皇子爭位引起朝局的大翻覆,黨爭更為激烈。張英是東宮保傅,看太子失父皇之歡,情況不妙,因而在康熙四十年,以衰病請放歸田裡;其時他才六十五歲,平時養生有道,體氣一如壯年。聖祖亦知他之告老,是因為在東宮未能善盡輔導之職,內心不安而求去,有引咎之意在內,便准如所請,容他優游林下。

張英既有終老林下之志,自然要興土木來娛老;好在他的身子好,年過七十,依然能夠親到工地,指點經營。這年——康熙四十七年夏天,花園中有座正廳要上樑,樑木橫置路口,那知有個十六、七歲的丫頭行經此處,跨樑而過。那時在許多重忌諱的地方,連婦女的褻衣都不準在露天曬晾的;正樑是何等重要之物,這丫頭膽敢如此,工頭大為惱怒,厲聲喝住:

「你簡直要造反了,你怎麼可以跨過正樑。」

「咦!為甚麼不能跨過?」

「賤物,你真不懂、假不懂?你那個『東西』跨過正樑,陰氣衝犯,這根樑不能用了;稟告老太師,一頓板子打死你。」

那丫頭失笑了,「你儘管去稟告。」她說:「我的『東西』怎麼樣,公侯將相不都是從這裡出來的?」

工頭為之氣結,果然去稟告「老太師」;張英覺得這個丫頭,出語不凡,找來一看,生具貴相,心中一動;有天丫頭服侍他「更衣」時,成就了一段「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韻事。

誰知到了這年九月裏,接到京中的信息,太子為皇帝所廢。據說在熱河行宮回鑾途中,太子每夜逼近皇帝所住的「布城」,撕開一條縫,往內偷看,有弒父的逆謀。

皇帝特召王公大臣,面數太子之罪,且哭且訴,有「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哭訴到此,仆倒在地,幾於昏厥。

信是張廷玉寫來的,他在南書房行走,又兼日講起居注官,凡有巡幸,例必隨扈,信上所寫,都是親見親聞,格外真切。因此,張英看完這封信,亦像聖祖一樣,「幾於昏厥」——從康熙二十六年起,他一直兼管詹事府;這個衙門是「東宮官屬」,其中有個官職叫做「洗馬」,而正式的職稱卻是「太子洗馬」。太子的教育,歸詹事府負責;不道教出來的太子,竟是如此大逆不道!怎生交代?

而且聖祖凡事皆能循理衡情,作出公平寬恕的處置,獨獨一牽涉到皇太子,便有牢不可破的成見,橫亙胸中;而且早年溺愛不明——由於元後在生太子時,難產而死,以悼念愛妻之情,寄於其子;再則太子長得英俊而聰明,讀書過目不忘,做得極好的詩,為他的曾祖母孝莊太后視如心肝,聖祖亦不知不覺陷於溺愛之中,為了便於他需索,將他的乳母之夫凌普派為內務府大臣。但當太子成年,種種乖謬荒唐的積習,已成無藥可治的痼疾以後,聖祖竟歸罪於凌普及跟隨在太子左右,滿洲話名為「哈哈珠子」的一班小太監,很殺了一些人。

這就是張英驚悸的由來,在聖祖認為太子是第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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