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郡王府,慶恆正在等候回話,順福向他細說經過,話很多,一直談到上燈;裡面派丫頭出來通知,說:「王爺請。」

「知道了,我就去。」慶恆打發了丫頭,向順福說道:,「這件事,很麻煩,該怎麼跟王爺說,咱們明兒再商量。」

順福答應著,出府回家;這天很累,喝了點酒,正想早早歸寢,門上來報:「玉五爺來了。」

玉朗就跟在後面,因為是極熟的人,他逕自排闥而入;順福從臥室中迎出來,一把拉住他說:「老五,堂屋裏冷,到裡面來坐。」

一進臥室,順福的姨太太避到後房;丫頭來倒了茶問道:「姨太太問:要不要給玉五爺預備酒?」

「好!」順福介面說道:「弄點酒來,反正我也不睡了,好好兒聊一聊。」

等丫頭一走,玉朗便問:「你真的在宮裏有路子?」

「沒有。」順福又說:「而況這是甚麼事?誰能說得上話。」

「既然如此——。」

「你別說了,老五!」順福使勁作了個切斷的手勢:「我是為府裏打算。看樣子,張敬齋帶了不少銀子來,府裏一直鬧窮,不如弄幾文來貼補、貼補。不過,這會兒我的想法又不同了。」

「怎麼呢?」

「原來以為張敬齋總不至於有死罪,現在看起來,他這條命,八成兒已經送掉了。用那個錢會燙手。」

說著,順福起身從桌前抽斗中,取出潤豐成所開的三張票據,交給玉朗看。

「這是怎麼回事?」玉朗問道:「我似乎也聽說過,潤豐成出票可以當現銀使。」

接著順福便細談與何掌櫃及張貴乾在一起的經過;這比他告訴慶恆的話又多得多——多的是皇帝以張廣泗與訥親相互為「刀」的策略;這話他沒有告訴慶恆,是怕他會想到平郡王與皇帝的關係,因而引起不必要的憂慮。

但玉朗又何嘗不憂慮?既憂張廣泗,亦憂平郡王,「照此看來,張敬齋是無救的了!」玉朗問道:「你是不是也是這麼個看法?」

「是的。」

「如果是死罪,多半還會抄家;誰用了張家的錢誰倒楣。」

話很率直,卻是當頭棒喝,順福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從雍正初年到現在,二十多年之中,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問斬籍沒的,少說也有三、四十個,抄家時最留意的一件事,便是有無隱匿家財寄頓在別家的情形?被寄頓的人家,固然也有抹煞良心「黑吃黑」而發了橫財的,但大部分都是被查了出來,判處重刑。而況這一萬兩銀子,中間還經過潤豐成出票,知道的人必不在少;張廣泗果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運,這一萬兩銀子一定會被查出來。

「老五,多虧你提醒,明天我就得把錢去還給人家。」

「還,還得當著潤豐成的掌櫃還,人家只知道票子是出給你的。」

「說得不錯。」順福躊躇著又說:「可是對何掌櫃,似乎不大好交代;老五,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玉朗想了一會,慨然說道:「明天我陪你一塊兒去,就說咱們倆商量過,覺得『走宮裏路子這件事,沒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把潤豐成的票子給了人家,說不定就會變成行賄的證據,所以沒有敢給。票子先奉還,事情我們還是照辦。等說成功了,再商量過付的辦法。』」

「好,好!這個說法比較婉轉;也是實話,只要有辦法,你我還是要替張敬齋奔走。」順福又說:「票子不是還給人家,是把何掌櫃請了來,當面拿票子註銷作廢,這樣才沒有後患。」

玉朗深深點頭;接下來便談到平郡王了。

「王爺跟皇上是從小的交情,掉句文,是『總角之交』。」玉朗惋惜地,「可惜,乾隆四年那一案,沒有弄好。」

這指的是乾隆四年理親王弘皙爭位的案子。雖說後來殺的殺、關的關、削爵的削爵,皇帝完全佔了上風,但他的出身,以及應該讓位而不讓,變成「久假不歸」,卻已是天下皆知。給人的感覺是,原來皇帝也會耍賴!這當然是件很壞的事。這回皇后跳河自殺,大損天威,以至於皇帝必須殺大臣立威,與乾隆四年那一案,是有因果關係的;倘或想到平郡王當年有負委任,心裡一起了「可恨」的念頭,平郡王就危乎殆哉了。

可是順福的想法不同。以前他也跟大家一樣,都認為平郡王那年的差使辦得不好,以致於寵信大不如前;否則還會更上層樓,倘說能由郡王晉封為親王,亦非全無可能。但從這天中午,他與何掌櫃及張貴乾,將皇帝的心理,抽絲剝繭地一層一層探索到底,想法就完全變過了。

「老五,我倒覺得王爺從乾隆四年冬天以後,皇帝慢慢跟他疏遠,倒是一件好事。其中的道理,你倒想想看。」順福賣關子似地,「你應該想得到的。」

「咦!」玉朗大為詫異,「你的說法跟以前完全相反!我怎麼會想得到其中的道理?這個道理只怕只有你自己明白。」

是反唇相譏的語氣,但順福不以為忤;因為其中的道理,他也只是這天才明白,如今要跟玉朗說明白,不妨拿一個人來作譬仿。

「皇上即位以後,你說最紅的是誰?照我算,我們王爺排列第三;你說第一是誰,第二是誰?你好好想一想。」

玉朗果然很冷靜地想了才回答:「第一是訥公,第二是莊親王。是嗎?」

「不錯。」順福點點頭,「如果不是早就失寵,王爺現在至少會昇到第二,甚至第一。那一來就危險了。」

玉朗開始領悟了,「有道理。」他說:「你說皇上對訥公,有點兒覺得尾大不掉,這一點咱們王爺還不至於。」

「就是這話。」順福這才進一步談他新獲的領悟:「你想禮親王當年不就是因為自己覺得是長輩,從前對皇上也照應過,見面的時候,禮貌不大周到,以至於皇上早就借禮親王身子不好這個理由,不要他在御前行走。咱們王爺,可是從沒有這種表示,所以皇上看待他,跟看莊親王差不多。」

將平郡王當作莊親王同樣看待,應該決無禍事;可是實際上情形是不同的,莊親王雖說由於聖祖親自教導,精於火器,每年八月間,皇帝在熱河慶萬壽、會藩屬,然後打圍,總是莊親王獵獲的虎鹿獐兔,遠較他人為多,可是,他從來沒有參預過軍務,因此論征戰得失,與他無關,平郡王就不同了。

當玉朗提出這個看法時,順福仍舊認為無礙,「皇上也只是張敬齋征苗的那幾年,讓王爺參贊軍機;當然也有迴護張敬齋的地方,可是那幾年打的是勝仗啊?」

他停了一下又說:「而況,張敬齋的態度,你亦看見的,他不會胡亂牽涉到王爺,就決不要緊。」

玉朗沉吟了好一會說:「既然決不要緊,那,王爺面前乾脆就瞞到底吧!」

順福同意照此辦法。第二天將他們琢磨下來的結果,告訴了慶恆;正在談著,有個護衛在書房外面,掀開門簾一角,向裏張望;慶恆眼尖,大聲喝問:「誰?」

那護衛叫雅爾哈,在外面應了一聲,掀簾進來,請了安等候問話。

雅爾哈是守大門的護衛,何以來到書房?慶恆便問:「你不在大門口,到這裡來幹甚麼?」

「大門口來了一個人,要見順老爺。」

「誰要見我?」順福問說。

「是——。」那護衛吞吞吐吐地。

見此光景,順福覺得事有蹊蹺,通報賓客,並非雅爾哈的職司,而又行蹤詭秘、言語閃爍;他怕慶恆見了起疑,便即罵道:「混帳東西!有話不好好說,幹嗎這麼鬼頭鬼腦的!」

「是,是張制台的姪子張大爺。」

原來是張貴乾!順福陡地想到,身上揣著人家一萬銀子的票據,這件事是慶恆所不知道的;如今這雅爾哈的行逕又令人可疑,如果兩下合在一起,變成無私有弊,那時的嫌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轉念到此,認為從此刻起就當澄清,當下沉著臉問:「門上為甚麼不來通報?」

「門上說順老爺有事,不便進去回,要他等;那張大爺說有很急的事,我跟張大爺認識,所以多事進來看一看。」

「那就大大方方說好了,為甚麼要弄成這個鬼樣子!」

「是怕——。」

「好了,」慶恆不耐煩地:「你別嚕嗦了。」接著對順福說:「你倒去看看,張貴乾是甚麼急事?」

「是。」順福不肯錯失消除可能會有的誤會的最佳時機,自懷中取出潤豐成所開的取款憑證,交給玉朗說:「老五,你把經過情形,先跟六爺談一談。我去會了張貴乾再談。」

※※※

「順大叔,」張貴乾說:「有兩件事,要跟你稟報。第一件岳大將軍來了緊急軍報,家叔的意思,能不能打聽一下?」

「喔,」順福問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提塘官告訴我的。」

原來各省都有駐京的提塘官,照例由各省督撫選派本省的武進士、武舉人,保送兵部派任;各省驛差遞到的奏章,都交本省提塘官,轉送內奏事處,上達御前。凡有批覆,亦由內奏事處發交給提塘官,再交驛差送回本省。四川駐京的提塘官,名叫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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