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已將黃昏了,一到家卻只有翠寶在;曹震顧不得換衣服休息;先定神看一看她的臉色,方始點點頭坐下來,讓丫頭給他脫靴子。

「怎麼回事?」翠寶問道:「彷彿不認識似地。」

「有個緣故,看了你的臉色,我才能放心,王府裏沒事。」

「你說王爺摔一跤吧?」翠寶說道:「大概沒事。不過二奶奶到王府給太福晉請安去了。」

「你們是怎麼得的消息?」

「是芹二爺來通知的——。」

「喔,」曹震插嘴問說:「雪芹打通州回來了?」

「昨兒回來的。今天到王府有事,才知道王爺摔了一跤,不能出門;回家一說,太太先進府請安,隨後讓芹二爺來接二奶奶。」

「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回來?」

「大概在太太那兒。」翠寶問道:「你餓了吧?」

「餓了也吃不下。」曹震躊躇著,「晚上不作興探病,我看——,我看,我到噶禮兒衚衕去一趟吧。」

噶禮兒衚衕也在西城,五年前馬夫人病危,錦兒主張「沖喜」,正好內務府廣儲司的石主事,家有個老小姐,比曹雪芹小兩歲,這年二十七,石小姐知書識字,相貌也很過得去,只是自視太高,以致婚事蹉跎了下來;及至青春虛度,已到花信年華,這才有些著急,原來是非玉堂金馬的少年翰林不嫁的,此時不得不降格以求,但仍舊堅持兩個條件:第一,不作填房;第二,須有文名,當然門要當戶要對,自不在話下。

錦兒打聽到這個消息,認為這兩個條件,簡直就是為曹雪芹所開的;自告奮勇,代為求親,曹雪芹的本意,願與杏香廝守一輩子,因為「沖喜」這件事是個「大帽子」,不能不同意。事情也很順利,錦兒挽人陪著到石家去求親,一說即成;馬夫人的病,居然也一天好似一天,有精神來為愛子操心婚事了,首先是在噶禮兒衚衕買了房子——噶禮在康熙年間任兩江總督,以科場弊案與江蘇巡撫張伯行互控,鬧出一場極大的風波;聖祖迭派大員查辦,審實噶禮確有勾結主考出賣關節情事,因而革職,回京閒住;後來又因忤逆老母的罪名,為聖祖處死。他住的那條衚衕,本來沒有甚麼名氣,只為他在那裏蓋了一所大宅,便喚做噶禮兒衚衕;及至伏法,依照旗人的習慣,加上一個「小字眼」,稱為「噶禮兒衚衕」。

噶禮生前所蓋的那所大宅,為子孫析賣,一共分作三份:前門到後門一剖兩半;另外一份是個花園,屋少花木多,人多了不夠住,人少了照料不過來,而且得專門用兩個花兒匠伺候花木,以致常常易主,大致都是在外做官發了財,買個現成花園住,自以為得計,住進去以後,才知道養個花園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家有園林之勝,少不得常有親友特地見訪,留客小飲,盤桓終日,每個月這筆應酬的開銷,算起來也不少。為此都是住不到兩三年,便想脫手。

及至曹家要買房子的消息一傳出去,「吃瓦片的」紛紛上門;提到噶禮的那個花園,曹雪芹一聽便中意,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洋。馬夫人倒無所謂,杏香、秋月、錦兒都不贊成,不過杏香不便說,秋月勸了一回,曹雪芹不聽,也就算了;只有錦兒勸之不已,後來是曹震說了一句:「他的錢是老太太留下來的;要娶親了,愛怎麼花怎麼花。你別狗拿耗子吧。」這才算定局。

這一下,曹雪芹可有得忙了,將一座近乎荒廢的花園,恢復舊觀,不是一兩個月的事;也因此,雖下了聘禮,而親迎之期卻延了下來。而就在這年——乾隆八年十一月,距喜期只得半個月時,石小姐忽然染患傷寒重症,病勢翻翻覆覆,延至第二年正月裏,終於香消玉殞。

這頭親事是錦兒奔走成功的。因此對石小姐的哀悼之情獨深,不免埋怨曹雪芹,說都是噶禮兒衚衕的房子不吉利。又有熟悉掌故的人,說噶禮的故居,應該是凶宅;噶禮自革職回旗後,忤逆不孝,老母叩閽,說噶禮與他的胞弟色勒奇、兒子幹都,在食物中下毒,打算弒母;噶禮的妻子,又叫人去拆婆婆的房子,要攆她出去。聖祖交刑部審問,確為事實,刑部擬的罪是,噶禮凌遲處死;其妻絞立決;色勒奇、幹都斬立決。

這一家子孫不孝,母亦不慈,當奏上時,噶禮之母請都察院代呈,依照從前有過的一個例案,將噶禮凌遲後,焚屍揚灰,聖祖因為噶禮畢竟當過大臣;他的高祖何和禮,是開國元勛,太祖曾以長女相配,因此批示:噶禮賜帛,其妻從死;自盡的方法由他自己挑,其餘如刑部所議。

噶禮家道豐厚,花重金買通了刑部胥吏,賜帛懸樑時,不等他氣絕,立即斂入棺內。於是挑在夜間行事,因為棺材內裝了一個活人,白天抬到甚麼地方,亦不能開棺將他放出來,惟有晚上賜帛盛殮,天色未明時將棺材由刑部邊門抬出去,才能在晨光熹微,路少行人的情況中動手腳。

計算得很好,那知監刑官是個對公事極認真的人,認為要等棺材抬出刑部,才算任務終了,向堂官去覆命。因此一直守在那裏;胥吏心想,反正噶禮睡在棺材裡裝死,要等出了刑部才能復活,監刑的司官決不會知道其中有這樣的奧妙,他要守夜就讓他在那裏守好了。

那知到了半夜裏,棺材作怪了,彷彿內有人聲,監刑官毛骨悚然,趕緊將帶來的跟班推醒了說:「你聽,你聽!」

那跟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凝神靜聽了一會說:「只怕是詐屍了!」他的膽子很大,「老爺我陪你去看看。」他拉著主人到棺材旁邊,繞著圈細細察看,突然站住了腳:「在這裡了。」

監刑官蹲身一看,棺材下方有個洞;正困惑不解時棺材中復又發聲,而且相當清晰。

「快放我出來,氣悶死了!」

監刑官這一嚇非同小可,渾身哆嗦,大喊一聲:「不得了啦!快來人吶!」

這一喊將值夜的吏役,巡察的更夫都招來了,只聽棺材中在說:「快,快把我弄出來。」

「你聽清了?」人一多,監刑官的膽也壯了,定神想了一下說:「這是詐屍,還是怎麼著。」

「自然是詐屍。」那知情的油滑老吏,從容不迫地說:「咱們只有唱一齣《大劈棺》了,倒要看看死鬼怎麼作怪。」

原來棺材的身與蓋,兩面各有一道嵌槽,蓋棺時是將蓋子由一端推進去,嚴絲合縫,密接成了一個整體;然後嵌上四個蜂腰引的榫頭,將棺蓋與棺身鎖住。榫頭做得分毫不差,一嵌了進去,再也取不出來,要開棺除非拿斧頭劈以外,並無別法。

當時找了把利斧來,將四個榫頭劈斷,那吏役關照更夫與監刑官的聽差:「你們把棺蓋往後推開。」

「慢著!」監刑官急忙說道:「真的詐了屍怎麼辦?」

「你老別害怕,一切有我。你老站遠一點兒。」

「好,好!」監刑官退後數步,神色緊張地看著棺材。

「推!」吏役大喝一聲。

蓋棺時棺蓋由後往前,也就是由屍首的足部往頭上推;開棺時自然由頭上往足部推,推到一半多,只見棺材中冒出半個身子,正是噶禮,他雙手掙扎著要去扯那賜帛時蒙住雙眼的白綢子,口中說道:「好傢伙,這下可見天日了。」

話猶未完,只聽那吏役大喊一聲:「你還是回老家吧!」手隨聲起,掄圓了斧頭,照噶禮腦門便砍了去。這一下,噶禮連氣都不吭,復又倒了下去。

監刑官嚇得魂不附體,神智昏瞀,近乎昏厥,到得清醒過來,恍如做了個噩夢,定睛看時,棺材已經不在了。

「棺材呢?」

「抬出去火化了。」那吏役答說。

「火化了?他家屬來領棺材怎麼辦?」

「除了八十歲的老娘,那裏還有甚麼家屬?」吏役安慰他說:「你老儘請放心,只當沒有詐屍這回事。」

監刑官明白了,這是燬屍滅跡,湮沒舞弊的證據;張揚開來,自己也有處分,只好聽他的話裝沒事人。

一家四口,死於非命,而且死得如此之慘,此非凶宅而何?這個說法,振振有詞,曹雪芹嘿然無語,已經萬分不情願地放棄了遷入新居的計畫。但從石家另外傳出來的一個消息,使得整個局勢為之改觀。

這消息是石小姐一個侍婢透露出來的,據說當下了聘禮,石小姐將成曹家媳婦的身分確定,同時石小姐也知道婚事談得很順利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沖喜」以後,曾經私下焚香禱天,願意減損自己的年齡,為未來的婆婆延壽。在詩禮世家中,原有這種風俗,稱為「借壽」,是一種僅次於割股的孝行。一個未來的兒媳,能這樣孝順,曹家都震動了,尤其是馬夫人為此感動得哭了一場。

當然,這件事需要經過查證,另有目擊其事的石家的僕婦,能指出禱天的時間與地點;此外石家的親戚,異口同聲地說石小姐秉性賢淑,在家除了自己的婚事要自己作主以外,其他任何父母之命,無不是百依百順。總而言之,這樁感人的孝行,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於是曹雪芹說話了,石小姐之死,並非因為新居是凶宅之故。「借壽」向來以「一紀」計算,一紀便是十二年,石小姐的壽限不足四十,借出一紀,便到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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