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德州投河了!」

耳語很快地在京裏傳了開來,但妄言妄聽,大都將信將疑,只有極少數的人,包括病中的平郡王福彭,相信流言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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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初四,皇帝率皇后奉聖母皇太后啟鑾東巡。

這是早在上年六月初一就頒了上諭的,定於來年正月巡幸東魯,親奠孔林;復奉聖母皇太后懿旨,泰山靈嶽,宜崇報饗,一切典禮由大學士會同禮部,稽考舊章,詳議具奏。

皇帝祭孔的禮節,有康熙二十三年的成規,可資遵循;太后上泰山去燒香,無例可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禮部尚書王安國去請教保和殿大學士勤宣伯張廷玉;他很隨便地說:「我們現在的這位太后,越老越健旺,不過想逛逛泰山而已。拈香的儀節,無可考查,亦不必考查,一句話:踵事增華,成就皇上的孝思。」

張廷玉的話涉譏諷,但也是實話;六、七年來,年年由皇帝陪侍出遊,遠至蒙古、盛京、山西,近則東陵、西陵,至於熱河不在話下,常是六、七月間啟鑾,過了八月十三皇帝的生日方始回京。這一次也是太后想到泰山去燒香,皇帝才有了以祭孔為名的打算。

不想到了十月裏,太后聖躬違和,皇帝宿在慈寧宮每日三次視藥;皇后更是衣不解帶地侍奉,一個多月的仔細調養,太后是復原了,不道皇后遭遇了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皇七子永琮夭折了。

皇后的第一個兒子,皇二子永璉夭逝於乾隆三年;八年之後,也就是乾隆十一年的四月,皇后才生了她的第二個兒子,肥頭大耳,茁壯可愛,皇帝命名為永琮;鄭康成注《周禮》說:「琮之言宗也;八方所宗。」皇帝已暗示著將來會傳位給他的這個嫡出之子。

不想在世只得二十個月,便因出痘而不治,皇后哭得死去活來;她的傷心之處不止一端,自顧年已三十有六,難望再能生育,此其一;出痘是小兒必經的一關,最要緊的是看護周到,但皇后因侍奉太后湯藥之故,不免疏於照料,可說永琮是為太后而犧牲了;再有一樁,便更使皇后鬱結難宣了。不知甚麼時候,皇帝與一直在陪伴太后的「舅嫂」——傅太太勾搭上手,而且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康安,這年六歲,一直養在太后宮中。

這些悲痛在心頭烙出深刻的痕跡,不是短短的日子中能夠彌補的,儘管東巡啟鑾的日子,由正月延到二月,但皇后意興闌珊,任憑如何鼓舞,始終打不起精神,對太后的晨昏定省,更視為莫大的苦事,因為看到福康安就會想到永璉與永琮,尤其是太后、皇帝、福康安三代人在一起的那幅「天倫樂」的畫面,更讓她心如刀絞,簡直要發狂,但是為了維持皇后的尊嚴,還有更重要的「母儀天下」的典範,她不能不咬緊牙關克制著自己。

儘管如此,皇帝還是不諒解,因為她從永琮夭折以後,就從沒有笑臉。

一路上不斷在齟齬。從曲阜到泰安,太后登上五嶽之首泰山,心情舒暢地遍歷道觀佛閣,皇帝也憑弔了孔子「小天下處」、秦始皇避雨的「五大夫松」、宋真宗封禪的遺址,然後下山駐蹕濟南,皇帝的興致極好,奉太后遊賞趵突泉,還閱了兵,又單獨祭了舜廟,並巡閱濟南府城,六月十一日到了與直隸接壤之處的德州。

德州是水陸要衝的一個大碼頭,來時捨舟登陸;歸時下輿乘舟,寬敞華麗的「龍船」,是名副其實的行宮。這天晚上二更時分,變起不測,說皇后失足落水了。兩岸「營盤」上護蹕的禁軍,都點起了燈籠,照耀得亮如白晝,但河水的浮光之下,一片深黑,會水的侍衛與太監,紛紛跳入河中,撈救了好半天,才把皇后找到,自然早就沒氣了。

第二天發布上諭:「皇后同朕奉皇太后東巡,諸禮已畢,忽在濟南微感寒疾,將息數天,已覺漸癒,誠恐久駐勞眾,重廑聖母之念,勸朕回鑾。朕亦以膚痾已痊,途次亦可將息,因命車駕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變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來,誠敬皇考,孝奉聖母,事朕盡禮,待下極仁,此亦宮中府中所盡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內佐,痛何忍言?昔古帝王尚有因巡方而殂落在外者,況皇后隨朕事聖母膝下,仙逝於此,亦所愉快。一應典禮,至京舉行。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一來,天下之人無不驚疑,照皇后在濟南感寒致疾看來,「忽遭變故」應該是病歿,但既稱「膚痾」,何以忽成絕症?且扈從的御醫極多,曾否召來請脈;那怕是中風之類的暴症,亦斷無不作急救之理。然則皇后的死因成謎了。

謎底很快地便能揭曉,那天晚上,皇帝在皇后的船上,大吵了一架;皇帝揮拳揍了皇后,氣沖沖回到自己的船上,皇后一個想不開,拉開窗子投水自盡。

當夜,在內務府造辦處當差的曹震,奉禮部尚書兼內務府大臣海望之命,與同事三人,星夜急馳到京,預備迎靈;其間抽空去見了平郡王,細陳這番變故的由來。

「那末,皇上呢?是不是已經回鑾了?」平郡王問。

「皇帝還在德州;大概會由陸路回京。」

「太后亦走陸路?」

「不!皇上派莊親王跟和親王,護送太后,仍舊由運河到通州,再轉陸路回京。」

「喔!」平郡王想了一下問:「皇上是怎麼個態度?」

「有、有點抬不起頭來的樣子。」

「當然囉,鬧這麼一個笑話,真正騰笑天下。不過——。」平郡王忽然嚥住了,落入沉思之中。

曹震不敢打攪,息了好一會,正想動問,倘無別話,便待告退時,平郡王忽又開口了。

「傅春和呢?」

「春和」是皇后的胞兄,戶部尚書傅恆的號;曹震答說:「王爺知道的,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忠厚,除了大哭一場以外,我看也不敢說甚麼。」

「嗯!」平郡王說:「他雖不敢說甚麼,皇上一定會有表示。」

「是。」

「你見著方問亭了沒有?」

曹震當然見到了方觀承,他從乾隆七年外放直隸清河道後,官符如火,第二年就升了臬司;乾隆九年命他隨大學士訥親勘查浙江海塘及山東、江南河道回來,調升為藩司;前年山東巡撫出缺,特為隔省調他去署理,直到去年方始回任。這一回是以直隸藩司的身分,出境迎駕,早就到了德州;扈從的曹震屬於先遣人員,因而得與方觀承敘舊,曾一再提起平郡王,問他的身子如何?

聽得這些話,平郡王又安慰,又憂傷;只要有人談到他的病痛,他就會記起蘇州名醫葉天士去年進京時,為他所開的脈案:「左手之部,絃大而堅,知為腎臟養傷,壯火食氣之候。三陽經滿,溢入陽維之脈,是不能無顛仆不仁之虞。」脈訣他不懂,「顛仆不仁」即是中風,卻很明白。又聽說剛成名的葉天士,有能斷人生死之譽。因此一想起便愀心。

「通聲!」平郡王說道:「你倒替我訪一訪一塵子,看他在那裏?」

「在濟南。」

「你怎麼知道?」

「這一回扈駕經過濟南,看他在歷下亭設硯。」曹震答說:「本想去請他算算流年,到底抽不出空。」

「你還得想法子抽個空,拿我的八字再去問一問他看,這兩年的運氣如何?」

「是。」曹震答說:「等皇上回京,辦了皇后的喪事,一到能請假的時候,我馬上就去。」

※※※

皇帝是三月十七日,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京的。梓宮奉安在西六宮的長春宮,上諭派履親王允祹總理喪事,首先是議禮。皇后之崩,除京師以外,各省皆不治喪;這是因為康熙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難產,皇子允礽的小命雖保住了,皇后卻崩逝了。其時正逢三藩之亂,平西王吳三桂於上年十二月起兵造反;接著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孫延齡、靖南王耿精忠,在廣西、福建舉兵響應。康熙為了決心削藩,將吳三桂的兒子、尚太宗幼女恪純長公主的吳應熊,以及長公主所生的兒子吳世霖,明正典刑,以示決不妥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如果外省舉哀成服,容易誤會為皇帝駕崩;民心士氣一動搖,危亡立見,所以哀詔不頒外省,自然亦就不必治喪。

但「皇叔」履親王承皇帝意旨,主張恢復順治年間的舊典,王公大臣自然毫無異言,上諭中不提當年何以不為皇后治喪的原因,只引《周禮》說「為王后服衰」,內外臣無異;《明會典》亦規定,皇后喪儀,「外省官吏軍民,服制與京師同」,如今「大行皇后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應令外省文武官持服如制」。服制上規定,文武官員百日之內,不準薙髮。

「大家會不會聽呢?」皇帝這樣發問。

「上諭孰敢不遵?」刑部尚書阿克敦回奏。

「不遵又如何?」

「不遵即是抗旨,有《大清律》在。」

「好!」皇帝點點頭,當著群臣不欲多問;退朝後命養心殿的太監,傳旨「叫起」。

原來皇帝自無心中闖下這場大禍,自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逼得皇后不能不投河以求解脫,實在是莫大之辱;因而又自顧身世,彷彿生下來就是一個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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