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秋月本來就要去看錦兒,因為要把繡春的消息告訴她,曹雪芹接受方觀承委託,去訪馮大瑞的始末經過,錦兒不甚了了,這一談,很費辰光;秋月打算跟錦兒連床夜話,所以編了個理由,跟馬夫人回明了,直到未末申初方始出門。

一見了面,秋月先問:「震二爺呢?」

「嗐,別提了。」錦兒答說:「真不知道他在忙些甚麼?昨天回來了一趟,叫多帶一點兒衣服,說好幾天不能回家;問他是要出門不是?他還是那三個字——」

「『你別問!』」秋月替她說了出來。

「可不是。」錦兒也笑了。

「既然今兒個震二爺不回來,讓我來陪你。」秋月說道:「咱們今晚上恐怕得說一夜的話。」

「幹嘛?」錦兒愣了一下,忽然笑逐顏開,神色卻有些詭祕,「是不是你的紅鸞星又動了?」

「去你的!」秋月紅了臉,而且有些不悅,「還甚麼『又動了』!倒像我想嫁嫁不掉似的。」

「好姊姊,你別生氣。」錦兒陪笑說道:「那個『又』字可是用得真沒有學問。你說,有甚麼了不得的事,得談一宵!」

「先不告訴你,讓你納會兒悶。是個好消息,不過與我可是一點兒都扯不上關係。」

「那麼是雪芹的?」

「跟他有點兒關聯。」秋月顧而言他地問道:「你請我吃點兒甚麼?」

「我不知道你想吃點兒甚麼?咱們一起到廚房看看去。」錦兒忽然想起,「喔,有一簍崇文門送的春筍,那可是宮裡也剛嘗鮮。」

南省進京,必入崇文門,此處是個稅卡,「監督」特簡親貴兼領,是有名的闊差使。稅卡上的官員兵丁,對不服稅課的人,只吆喝一句:「帶他去見王爺。」就能把人唬倒,因而貪橫有名;課稅以外,有時鮮土貨,常常硬索若干,用來孝敬達官貴人。曹震居然也有崇文門稅卡送珍貴果蔬,在秋月不免又高興、又感慨。

「震二爺真是闊了。」

「這算得了甚麼!再闊也不會有咱們在南京的日子。」

等錦兒交代廚子,好好做了幾個菜,又開了一瓶「金頭」的葡萄酒相款待,秋月方始談到「好消息。」

「我告訴你吧,繡春有消息了。」

一聽這話,錦兒雙眼睜得好大,然後大叫一聲:「你怎麼早不說?」

這一叫把丫頭老媽都驚動了,錦兒這才發覺自己失態;秋月也不忍埋怨她,只說:「你先別太高興,能不能跟她見面,還不知道呢?」

由此開始,一直談到四更已過,方始歸寢。錦兒完全贊成曹雪芹跟秋月、杏香商量好的辦法,有許多小小的難題,亦由她自告奮勇、迎刃而解,如像派何謹南下,要在馬夫人面前有個藉口,錦兒便表示可以讓曹震跟馬夫人去說,借何謹到江寧去辦一件公事;既是公事,馬夫人就絕不會探問,這是曹寅在日傳下來的規矩。至於何謹南行的伕馬盤纏,錦兒亦一力擔承,不用他人費心。

因為睡得太遲,而且是作客的身分,所以秋月起得很晚;正在梳洗時,只見錦兒奔了來,匆匆說道:「內務府有人來送信,說震二爺的差使調動了;也不知是好是壞?你看,該怎麼打發?」

「喔,」秋月問道:「調了甚麼差使?」

「喏,有張紙在這裡。」

秋月接來一看,五寸寬的一張白紙,上面寫的是:「奉堂諭:七品筆帖式曹震,著派在廣儲司主事上行走。」

「恭喜,恭喜!」秋月笑逐顏開地說:「震二爺不但派了好差使,而且陞官了。」

能得這話,錦兒隨即說道:「虧得你在這裡!」她說:「這得多開銷一點兒。不然我鬧不清楚,給少了讓人背後說閒話。」接著,便開銀櫃,取了兩個十兩頭的銀錁,拿紅紙包了,匆匆而去。

秋月當然也替錦兒高興,定定神回想多年前曹老太太為她講過的,內務府的官制,大致都還能記得起來。

「你可不能走了!」滿面春風的錦兒走回來說:「回頭一定有人來道喜,你得幫我招呼。」

「這——,」秋月沉吟了一下說:「你派人去送個喜信給太太,順便把芹二爺請了來。你只能招呼堂客;有爺兒們來道喜,得他出面應酬。」

「說的是。」錦兒又說:「四老爺那兒也得送個信吧?」

「對了!」秋月接著又說:「說不定老爺也升了官了。」

於是秋月幫著錦兒,料理飲食,指派職司,預備接待來道賀的客人。手裡忙著,口中也不閒,將曹震的新職,為錦兒做了一些講解,以便酬答賀客。

原來內務府七司,以廣儲司為首,唯有這一司特派總管內務府大臣值年管理,因為廣儲司下有銀、皮、瓷、緞、衣、茶六庫;又有銀、銅、染、衣、繡、花、皮共是七個作坊,掌管庫藏出納,天家之富,萃於此處;值年大臣之下,共有郎中八員,分掌各庫各坊,但主事卻只得兩人,官職六品,七品筆帖式,派在「主事上行走」,自然是陞官。

「江寧,蘇州,杭州三處製造,也歸廣儲司派;四老爺當年不就是主事?」

這句話才真得讓錦兒興奮莫名,「要真的派了江寧製造,那、那——,」錦兒噙著眼淚在笑:「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秋月也因她這句話觸及記憶,但他不敢去多想,因為回憶中有歡樂、有辛酸,歡樂只添悵惘,辛酸更令人心悸。

正在談著,兩處都有迴音來了,曹雪芹說,他馬上帶著何謹過來;曹頫不在家,季姨娘下午過來道喜。話剛完,曹雪芹已經來了,先將何謹安置在門房中「支賓」;然後到上房來看錦兒。

他帶來了更多的消息。這天上午,有曹雪芹的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去看他,也是特為去送喜信,說廣儲司主事的缺是兩個,一個是正缺,一個名為「委署主事」,原來的正缺主事已調升為都虞司的員外郎,按規矩應該委署主事補正,但此人是八品筆帖式委署,品秩比曹震低,因而得以後來居上,這是「喜上加喜」。

「四老爺也有喜事。聽說會放個稅差,或是關差。如果是關差,大概是荊州關。」曹雪芹很興奮得說:「我倒真希望四老爺能得這個差使,那時候我請半個月的家,由荊州入川,一覽三峽之奇,償我多少年的夙願。」

「沒出息!」錦兒半真半假的,「反正一天到晚打算的,就是玩兒。」

「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遊歷也能長學問。」

「學問再大,不用在正途上,也是枉然。」錦兒又說:「這回震二爺陞官,四老爺放差,還不都是有熱河那場功勞上來的,照規矩說,實在應該好好給你一個恩典。這話,我得跟震二爺說。」

「當初我跟震二哥講清楚了的,不能弄個甚麼差使來拘住我的身子。」曹雪芹很認真地說:「錦兒姊,你可千萬不能多事。」

「你也別忙。」秋月向錦兒說道:「只要聖母老太太進了宮,說不定那天想起芹二爺來,跟皇上提一聲兒,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一個恩典了。」

「不會的。」曹雪芹說:「皇上不喜歡外戚攬權,防微杜漸,一定不會聽聖母老太太的話。」

曹雪芹說完了話,忽然發愣,攢眉苦思;錦兒便即問道:「怎麼回事?」

依舊是聽而不聞,又愣了一會,曹雪芹突然失笑,「我道呢?總覺得那兒不對勁;翠寶姊跟孩子呢?」他問:「怎麼不見?」

這是秋月昨天一來就問過了的,「帶兒子還願去了。」他代為回答:「在香山碧霞元君廟宿山,得明兒才回來;不然,怎麼會留我在這兒呢?」

「那你就多留一天。等翠寶回來了,你再回去好了。」

「恐怕也非得如此不可。」

正在談著,門上來報,有曹震的朋友來訪。於是曹雪芹到廳上去應酬,錦兒關照預備點心,等交代妥當了,回進來與秋月仍是談曹雪芹的前程。

「你剛才那話,倒提醒我了。」錦兒很起勁地說:「放著這麼一條好路子不去走,那不傻透頂了。咱們這位小爺,一腦子的名士派,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儘由著他的性子了。我看,我跟我們那位提一提,讓他去求聖母老太太,好歹的給個過得去的官做。」

這條路子雖是秋月想到的,但她比較謹慎,贊成錦兒跟曹震去商量,不主張未經曹雪芹同意,便有曹震去求聖母老太太,同時也向錦兒提出「警告」。

「咱們這位小爺,看起來隨和,可別犯了他的倔脾氣!萬一去求聖母老太太,真的給了個過得去的官,也還要看他願意不願意。倘或愣說不幹,那時候可怎麼收場?」

「我想不會。不過,先問一問震二爺再說也好——。」

錦兒還欲有言,因為有堂客來而打斷了。由此一直忙到晚飯以後,曹雪芹作別自去,秋月仍舊留著,正在燈下閒話休息時,曹震忽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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