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曹雪芹很吃力地將不能不將馮大瑞解進京,暫時監禁在步軍統領衙門的原委講完;接下來表示歉疚,但剛一開口,就讓馮大瑞攔住了。

「芹二爺,你別說了。你跟仲四爺都是好意;陰錯陽差湊成這麼一檔子窩囊事,誰也不能怪。至於定要到京裡過一過堂,這一層我早就料到了,沒有甚麼!」

見此光景,曹雪芹稍感安慰,但還有擔憂的事,怕他對方觀承的信心動搖,甚麼事不能推心置腹,說不定就會由於誤會而又生出意外風波,因而覺得需要解釋。

他想了一下,用詢問的語氣開頭:「大瑞,你是不是覺得方問亭拍胸擔保你一切沒事,到頭來還是弄成今天這樣子,疑心他是不是有力量救你!」

「我一點都不疑心。」馮大瑞說:「我知道他有力量,至於弄成現在這樣子,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是要為訥公圓上面子,這做法也不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江湖上的規矩,方問亭是很清楚的。」

曹雪芹心中一動,「方問亭久走江湖,」他問:「江湖上知道不知道方問亭?」

「怎麼不知道?江湖上如果不知道他,他就不會知道我到達通州,也不會知道我來幹甚麼。」

「這麼說,他跟江湖上人有來往。」

馮大瑞笑笑答說:「這話,你最好去問他自己。」

「那麼,」曹雪芹又問:「你究竟來幹甚麼的呢?」

「咦,他們沒有告訴你?」

這他們包括仲四,也包括方觀承,「他們告訴我了。」他點點頭:「我替你擔心的是,你對你們幫裡,怎麼交代?」

「不要緊。方問亭自有辦法。」

照此看來,方觀承不但跟江湖上通聲氣,而且是跟漕幫中有頭臉的人有交情。意會到此,心頭暗喜;只要把繡春的下落打聽清楚了,很可以拜託方觀承去找。

當他在心裡七上八下,思緒如風捲浮雲、鞭催怒馬時,馮大瑞開口了。

「芹二爺,」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這幾年的境況呢!」

「喔,」曹雪芹定一定神,「還不是那個樣兒嗎?」

聽這一說,雙腿受了傷的馮大瑞,緩慢地將椅子往後挪一挪,拉開距離,身子往下,臉往後仰,將曹雪芹端詳了一會說:「雖說沒有變,到底跟以前還是有點兒不一樣;發福了!」

「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怎麼會長不胖?」曹雪芹答說:「這幾年總算日子過得還順遂,就是不能提繡春——」。

「芹二爺,」馮大瑞不等他說完,硬插進話來打斷:「聽說你一直還沒有娶少奶奶,倒是有個兒子。那是怎麼回事?」

「那,說來就話長了。」

「長話短說好了。」馮大瑞問道:「是有一個姨奶奶?」

「是的。叫杏香,人還不錯。」

「人不錯就好。」馮大瑞又問:「太太呢,一定很健旺?」

「得了個氣喘的毛病,發起來很怕人——。」

「喔,」馮大瑞很快的打斷他的話,而且也很興奮的,「我有個單方,百發百中。當時人家傳給我的時候,鄭重的不得了,我也就很仔細的記著,心裡可是在想,又不是等著用這個方子,也許根本就沒有人問我,記也不過白記。誰知到今天倒真用上了,合該太太的造化。這方子我記得很清楚,芹二爺,你帶筆了沒有?」

於是曹雪芹從隨攜的「護書」中,取出水筆、紙片,錄下馮大瑞口述的單方,接下來便要談過去了。

他心裡是有準備的,細想近來一連串的事故,尤其是剛才聽馮大瑞談到方觀承與江湖上的關係,言詞閃爍,其中似乎包含著很深的祕密——這一陣子的閱歷,使得曹雪芹長了許多見識,深深體會到任何人都有保持個人祕密的習慣;而打聽人家的祕密,不但會惹人猜疑,並且即令打聽清楚了,也不會是樁好事。因此,他並不預期馮大瑞將他的一切,和盤托出;同時與繡春沒有多大關係的事,也不必去打聽。

「大瑞」,他閒閒地說:「你是怎麼回來的呢?有人說你立了功;有人說你是繳了贖罪的銀子。你能不能講給我聽聽?」

「怎麼不能。」馮大瑞答說:「兩樣都有。貴州打苗子,我立過功勞,在雲貴兩省是自由的,不過還不能回來;後來有人替我花了錢,才私下在名冊裡頭,把我的名字塗消了。」

「這樣說,你還是個『黑人』?」

「可以這麼說。不過,這一點我也不怕;雲貴半邊天,誰也不知道我的事。」

「以後呢?就回直隸了?」

「不是。先到山東、江南,走了好些地方。」

「幹甚麼?」

馮大瑞笑一笑答說:「無非一個『混』字。」

「混出甚麼名堂來沒有呢?」

「這很難說。芹二爺,江湖上的人,跟你們世家子弟的想法、看法不一樣。」

「我想,」曹雪芹試探著說:「你一定是在漕船上混。」

他是故意不提「漕幫」二字;馮大瑞倒很坦然,「我在幫,你是知道的。」他說:「當然是在漕船上混。」

曹雪芹將他前後的話串聯起來體味,猜出馮大瑞在漕幫中已有相當地位,便點點頭說:「我想你很得意。」

「談不到。」馮大瑞似乎不願意深談,顧而言他的說:「芹二爺,你常跟仲四爺在一起吧?」

「不!」曹雪芹答說:「在京裡,一個月有一兩回,或者他來看我們家的老太太,或者我找他去喝喝酒。如果是在通州,三、四個月不見面也是常事。」

「嗯,嗯!」馮大瑞沒有再說甚麼。

「大瑞,」曹雪芹開始問他最關心的事,「在薊州,提到繡春,你嘆了口氣;這當然是知道她的消息囉?」

「我也是聽說,不知道靠不靠得住?」馮大瑞落入沉思之中,一種迷惘依戀的神情,顯得他對繡春也是情深一片。

「大瑞,」因為他久久未語,曹雪芹催促著:「你倒是說啊!」

「我聽說,她是在南京、還是蘇州生了一個孩子;大概孩子一兩歲的時候,不知道要到那兒去,經過鎮江生了一場大病。貧病交迫,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啊!」曹雪芹失聲驚呼:「遇救了沒有?」

「遇救了。」馮大瑞說:「救她的人,是金山寺的一個老和尚。」

「還好,還好!」曹雪芹問:「以後呢?」

「以後老和尚把她藏起來了。」

「為甚麼?」

「不知道。」馮大瑞說,「我猜是繡春不願意見人,所以那老和尚把她安頓在一個很清靜的地方,有人問起,老和尚不承認有這回事。」

「莫非——,」曹雪芹不免猜疑,「那老和尚不懷好意。」

「決不會。那老和尚決不會做這種事。」

「你怎麼知道?」

「是的。」馮大瑞不肯講原因,只說:「我知道,決不會!」

「那老和尚法名叫甚麼?」

「叫——,」馮大瑞想了一下說:「叫禪修。」

曹雪芹將他的話,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找到了要緊之處,「大瑞」,他問:「你去找過禪修沒有?」

「找過。」

「他怎麼說?」

「他就是不承認有這回事?」

「那麼,」曹雪芹很快的問:「你為甚麼不說你是繡春的甚麼人?」

「說了,還是不行。」

「他當時一口咬定了,沒有這回事。」

「是的。」

「你錯了,」曹雪芹說:「他在當時,自然出爾反爾,一會兒不承認,一會兒承認。你得想法子在無意中露口風,不必當時就問他;那一來,他回去問了繡春,情形就不同了。」

「不!我細想過這件事,大概繡春早就跟他談過我了。」

「這麼說,繡春是意料到你或許會去找她;她不打算見你,這些情形都告訴禪修了?」

「應該是這樣。」

「你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我後來又去見過老和尚,他仍舊是那樣子。如果像你剛才所說,他回去以後當然要跟繡春談;繡春如果願意見我,用不著我去看老和尚,老和尚就會來找我。」

「他到那裡去找你?」曹雪芹問:「你留了地址給他了?」

「用不著,他自然找得到。」

這句話露了馬腳,曹雪芹抓住了,連連發問:「為甚麼用不著你留地址,他自然會找得到你?你跟著禪修一定有甚麼淵源。是不是?你說。」

馮大瑞不善撒謊,更不會圓謊,因而默不作聲,臉上自然有困窘之色。

「是不是!」曹雪芹又得意、又高興地,「我說中了吧?你一定跟禪修有甚麼淵源。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