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章

跟仲四見了面,兩下印證所見所聞,事情就很明白了,方觀承說番子已經撤走,是指在通州的兩人而言,而仲四卻誤以為所有跟著曹雪芹下來的人,都已撤回。陰錯陽差,使得馮大瑞變成自投羅網。

「閒話少說,如今咱們得趕緊商量,怎麼樣把大瑞弄出來?」仲四問道:「芹二爺,你為甚麼不跟他們一起走呢?」

「他們說『連夜動身』我沒法兒跟他們在一起走。」

「不見得吧!」仲四深表懷疑,「這案子有方老爺在裡頭調停,已經緩下來了,他們用不著這麼巴結。再說,他們雖有海捕文書,抓到了人可得知會薊州『班房』,說不定還要『過堂』。他們就想連夜動身也動不了啊。」

這番話在曹雪芹聽來,真有大夢初醒之感,「我上當了!姓趙的是順口敷衍的一句話,我竟當真了。」他說:「照這樣看,他們是落在我後面了。」

「對了!照我看,大瑞是在薊州班房寄押了一夜;至少也得晚你一天路程。」

「這樣,」曹雪芹說:「仲四哥,請你派個夥計,跟桐生一路往回走,去找他們。」

「還不光是找!」

仲四忽然憂形於面,眨著眼思索了好一回,逕自離座,過了好一會才回來,接著聽見好幾匹馬從西面馬廄出發,蹄聲雜沓,很快的遠了。

「我很擔心。」仲四這時才有工夫對曹雪芹解釋,「大瑞是奉命行事,為了交情,沒有辦他該辦的事;這在他們幫裡是一行大罪,如今看他落在番子手裡,怕他洩漏底細,更不能放心了。說不定會——。」

曹雪芹大吃一驚,「仲四哥,」他很吃力得問:「你是說,他們幫裡會在半路上下毒手滅口?」

「誰知道呢?反正不能不防。我已經派了五個人下去了。芹二爺,你留在通州無用,趕緊進京去見方老爺是正經。」

曹雪芹不願意走,考慮了一會,率直說道:「雖說你派了人下去保護了,我到底不大放心。總得有了確實消息,我進京去才有用。倘或已經出了意外,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仲四無奈,只好同意,但率直的表示,請曹雪芹回家等候消息,因為他還有好些事要辦,無法相陪。曹雪芹點點頭起身,一路上深悔自己處事不夠老練,倘或出了意外,實在對不起馮大瑞,而且繡春的消息,也可能永遠如石沉大海了。

為此,他的心情極壞,回家進門,遇見何謹相詢,他只答了一句:「你去問桐生。」隨即便倒在炕上,由於趕路辛勞,不知不覺地睡了去;醒來時,只見孤燈如豆,但堂屋有很亮的光線,自板壁縫中透進來,還有人在小聲談話,細聽知是何謹和桐生。

於是他掀開身上不知是誰替他蓋上的波斯毯子,起身開了房門,只見何謹坐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喝酒,站在門口的桐生迎了上來說:「起來了!」

「這會兒甚麼時候?」

「起更了。」何謹也站起身來,「給你煮的野鴨子粥,這會兒就吃,還是待一會兒?」

不提粥還罷,一提起來,曹雪芹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現在就吃好了。」他拿起為他預備著的茶,已經涼透了,用來漱一漱口,向何謹問道:「仲四那裡有人來過沒有?」

「有。」

「怎麼說?」

「馮鏢頭是落在你後面,讓番子在薊州衙門寄押了一夜。今兒歇在三河縣。」

聽得這話,曹雪芹略略放心。等桐生開上飯來,他先吃了一碗野鴨粥,然後喝酒,心不在焉似地,其實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在想馮大瑞的事。

何謹已經聽桐生細談過此行始末,覺得曹雪芹以從速進京為妙,但看曹雪芹那副頹喪的神情,跟他正面說理,未必見聽。默默喝著酒,想到了一個鼓舞他的情緒的法子。

「芹官,你在想馮鏢頭的事?」

「嗯。」

「我來替他拆個字,卜卜吉凶。」何謹說道:「芹官,你報個字來。」

曹雪芹知道何謹會拆字,家中丫頭老媽子掉了甚麼東西,常會去請教他;有時談言微中,頗為神奇。不過,他從來沒有要他拆過字,此時覺得這倒不失為破悶之計,於是點點頭同意。

「你坐過來。」等何謹端著他的酒杯,在方桌邊打橫坐了下來,曹雪芹隨口報了一個字,「口。」

何謹用手指蘸著酒,把「口」字在桌面上寫來下來,脫口說道:「不妙,是囹圄之象。一人入口,是個『囚』字,牢獄之災難免。」

「要緊不要緊呢?」

「有『士』則『吉』,你再救他就不要緊。不過不能進京。」

「為甚麼?」

「你看!」何謹將「口」字增添筆畫,寫成「京」字,然後用很有決斷的語氣說:「一進京,難免斬頭去足。」一面說,一面使勁往上一抹,又往下一抹,抹去上面的一點一畫,下面的「小」字,仍舊剩下一「口。」由於他的動作神情,都很誇張,看來有點滑稽的感覺,因而曹雪芹就不覺得「斬頭去足」四字可驚,只開玩笑的說:「你說我能救他,又說他不能進京,他不進京,請問,我在這裡有甚麼能耐救他?」

「問得好!託庇有門。」何謹在「口」字上加個「門」字,變成「問」。

「『問』!」曹雪芹有些困惑,「問甚麼?」

何謹先不作答,大大的喝了口酒,方始說道:「芹官阿芹官,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這『問』,不就是方問亭嗎?」

「啊!啊!」曹雪芹恍然大悟,「可不是『託庇有門』嗎?」接下來沉思了一會,終於想通了,「對!我明天就進京,把方問亭去搬請了來!」

「這是正辦!」何謹又說:「拆字全是觸機,剛才如果不是你話裡有那個『問』字,我也行不到方問亭。只要把他搬了來,馮鏢頭就不要緊了。」

馮大瑞是得救了,繡春呢?曹雪芹說道:「老何,你給繡春也測一個字,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好!報個字來!」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就是春字好了。」

何謹喝著酒,沉吟了一會說:「這春字上邊,有三個拆法。」

三個拆法是『一夫』、『二大』、『三人』,何謹蘸著酒寫在桌面上,另外又寫上一個未拆的『日』字。

「『一夫』是指馮鏢頭,可是一夫一婦,只有兩個人,不是『三人』;所以應該是『二大』。」

「甚麼叫『二大』?我不懂。」

「『二大』就是『兩頭大』。」

曹雪芹愣住了,「老何,你這才叫匪夷所思。」他說:「你說繡春除了馮大瑞以外,另外還有個丈夫?」

「應該是,不然不會是『三人』。」何謹更進一步指出:「而且另外那個丈夫,馮鏢頭也知道的。倘非如此就不是『兩頭大』了。」

曹雪芹無法想像繡春何以會同時擁有兩個丈夫;其實只是想推翻何謹的說法,因而問道:「那麼,這『一夫』呢?又作何解?」

「我還沒有想出來。」何謹回答得很輕鬆,說罷,陶然引杯。

曹雪芹卻沒來由的有些緊張,「這『日』字呢?」他說:「你不能擱在那兒不理吧?」

何謹笑了,「當然有說法。」他說:「論字形,『日』字四方,有欠圓滿。」

這使得曹雪芹更為不怡,「還有呢?」他問:「還有甚麼說法?」

「日者天也。在『三人』之下,論方位是南,天南則地北,繡春人在北邊。」

「咱麼那還能跟她見面不能?」

「能。一定能。」何謹斬釘截鐵的說:「相見有『日』。」

這下才讓曹雪芹高興了;回憶臨別那夜的光景,還有件關心的事,「他那時懷著震二爺的孩子,還讓我取了名字,」他問:「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何謹募得裡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妙極。」

「你嚇我一跳!」曹雪芹笑道:「怎麼回事?」

「妙極!芹官,你看!」何謹指著『一夫』兩字說:「一個丈夫子,男的。」

曹雪芹大樂,「這得浮一大白。」他喝一大口酒說:「怪不得你說妙極!如果不是我這一問,你拿『一夫』二字沒有著落,就得把你的拆字攤拆了。」

看曹雪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何謹稍稍有些不安,「兩頭大」的說法,與一般的解釋,男子娶兩房妻室,並尊為嫡,無分大小的「兩頭大」不同,真是曹雪芹所說的「匪夷所思」。如果將來證明,事情全非如此,一定會有個「老何測字」的笑話。望七之年,讓桐生那般後生小子將他騰為笑柄,這件事不免難堪。

於是他說:「芹官,你也別太認真,我不過觸機而已,準不準,還很難說。好在看馮鏢頭的樣子,一定知道繡春的下落;等他一放出來,真想如何,就都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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