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這天曹家的客人很多,而且十之八九是堂客,拜年兼探病,絡繹不絕;幸而錦兒及時趕了來;有她出面應付,才不至於顯得尷尬——杏香與秋月,都不算場面上的人。

馬夫人服了何謹的藥,恢復得很快,不過氣還虛弱,不能多說話;只是提到何謹,她的話就多了,聽桐生管他叫「何大叔」便即說道:「老何七十多了。『何大叔』還是老太爺那時候沿下來的叫法;桐生該叫他『何爺爺』才是。」

「不必,不必!」何謹搖手說道:「一改稱呼就亂了,還是照舊;倒能讓我覺得自己還不算太老。」

等何謹一走,她又問秋月:「你把老何安頓在那兒?」

「芹二爺的意思,在夢陶軒的敞廳上,隔一間屋子給他,這得等過了元宵才能動工。這會暫時住門房。」

「真得好好兒安頓他。」馬夫人說:「倒不是為了他能照料我的病,為的是他那份情意。他,四老爺那兒待不住,他兒子那兒不願意去,情願住在這兒。這份戀舊的心,就叫義氣。其實,他住這兒,雖說不讓他幹活兒,可也總沒有在他兒子那裡當老太爺舒服。你們要想到這一層,就會覺得他可敬可愛了。」

原來何謹的兒子五十都過了。曹寅在日,覺得這個「奴子」資質不壞,且好讀書,不忍讓他埋沒在僕從堆中,所以託了內務府,特為替何謹「開戶」,已不算曹家的「屬人」。何謹戀巢,不肯離開曹家,他兒子卻隨著他母親另住,那宅小房,也是曹家產業。

何謹特為替他兒子起了個號,叫做慕曹,示不忘本。

那何慕曹從師讀書,也學過時文;既脫奴籍,便能應考,佔了上元縣籍,進學中了秀才。但到鄉試時,何慕曹跟他父親大開談判,他要求何謹搬回家來住,何謹不肯,何慕曹又問:如果中了舉人,是不是回家?何謹斷然決然得表示:「我在曹家一輩子了。」他兒子的態度也很堅決,如果何謹不願回家,他不赴秋闈。理由是中了舉人,人家問起來:「老太爺呢?」他無從作答。這裡有很充足,但何謹不為所動;因而何慕曹放棄舉業,改事貿遷。先是販賣米穀雜糧,在江寧時已有基礎;及至曹家歸旗,何慕曹也到了京裡,在騾馬市開了一家小雜貨店。但以漕船上的朋友幫襯,小雜貨店變成一家頗具規模的南北貨行,家裡一樣婢僕成群,幾次請何謹回去受供養,何謹到卻不過情時,回去住幾天,但至多半個月,一定得回曹家。

有一次秋月問他:「何大叔我就不明白你為甚麼在家待不住?慕曹哥不是挺孝順你的嗎?」

「不錯,他很孝順我。可是我跟他沒有甚麼好談的,一開口不是:『這批魚翅不好。』就是『今年福建桂圓歉收,一定會漲價,趁早進一批貨。』我聽了腦袋直發漲。還是回來找芹官、找你們聊聊,日子才過得舒服。」

回憶到此,秋月恍然有悟;為了求證起見,特為去問何謹:「想來你也是在四老爺那裡沒有甚麼人可談,才想搬回來的。何大叔,我猜對了沒有?」

「沒有人可談,還在其次;最叫人受不了的是,談不攏的人,偏要跟你談,那才真叫受罪。」

「這,這是說季姨娘嗎?」

「可不是!」何謹又說:「鄒姨娘的理路倒還清楚,而且也有點兒見識,可是她在上房,見面的時候也不多,就見了面,也不能只聊閒天。」

「四老爺呢?」

「四老爺也一樣。只有棠官從圓明園回來,可以談談。不過,幾句話一聊,就現原形了。」

「現原形?」秋月不解地問:「棠官怎麼啦?」

「無非嫖賭吃喝,紈絝子弟的本性都現出來了。」

「喔。」秋月也聽說過,不願深問,只是談何謹,「那麼,你閒下來幹些甚麼呢?」

「看字畫,看碑帖;要不就逛廟,逛琉璃廠。喔,秋月,」何謹突然顯得很興奮地,「你知道不知道?我還學了一樣手藝。」

秋月大為詫異,也頗感興趣,「八十歲學吹鼓手,何大叔你的興致倒真好。」他問:「學了甚麼手藝?」

「裝裱字畫。不過,手藝還不精。」

「那好!」秋月笑道:「你馬上要收徒弟了。」

「你是說芹二爺?」

「對了。還有桐生。你們老少三個,儘無事忙吧!」秋月又說:「芹二爺的意思,在夢陶軒替你隔出一間來住——」

「不,不!」何謹打斷她的話說:「那不好。有杏姨在,她不便,我也不便。」

「那麼,你打算住那兒呢?太太交代了,一定要讓你住的舒服;你看那兒合適,你自己說吧。」

何謹想了一下說:「我看夢陶軒外面那間屋子倒很好。太太有事要找我也方便。」

那是連接兩座院落的一個小花廳,三開間帶一個花壇,凹字形的雨廊,兩頭開門,人來人往,終日不斷,並不宜於住人,不想何謹會挑中這一處。

「何大叔,那可是個衝要之地,從夢陶軒出來,或是到夢陶軒,必經之路,你要是嫌吵,我勸你另外挑。」

「我不嫌煩。再說也煩不到那兒去。」

「好。咱們這就算定規了。不過,我可得過了破五,才能替你拾掇。」

「你也不用費事,我自己來。」何謹問道:「那三間屋現在是堆東西不是?」

「只有兩間堆東西。有些東西實在也該料理了,送人的送人,丟得丟;過了破五,我來清理。」

「交給我好了。我把兩間並成一間,就夠住了。」

從這天起,何謹就一個人慢慢地收拾;匕鬯不驚地收拾出兩間屋子來,到了年初八那天,自己悄悄去找了個裱糊匠來,他也幫著一齊動手,窗紙全都換過,屋子裡糊的四白落地,煥然一新。

那天恰好錦兒又來了,到夢陶軒由那裡經過,頓覺眼前一亮;進去一看,不由得笑道:「老何,我當這兒要做新房呢!」

「錦二奶奶真會說笑話。」何謹也笑著回答;然後正色說道:「錦二奶奶,我想請震二爺賞我一樣東西,能不能請你說一說?」

「行!」錦兒答得異常爽脆,「你說吧!」

「震二爺跟皇木廠的那些掌櫃都熟,能不能替我要一塊案板。」

「一塊案板罷了,又何必還找他們。我叫人替你做就是。」

「不!」何謹說道:「不是普通裁縫做衣服的案板。我這塊案得三寸厚,兩丈四尺長,一丈一、二尺寬,還得福建漆退光。」

「幹嘛呀?你又不是開裱畫鋪。」

「錦二奶奶真行!」陪著她在一起的秋月笑道:「一下就說中了。何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學了一手裱字畫的手藝。」

「不,不,還談不上。」何謹答說:「總得找些不急之務,日子才過的輕快。」

於是錦兒細問經過,及至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欣然說道:「你索性開個單子,要甚麼,我一下子都替你弄它個週全。」

「那就謝謝震二奶奶了。不過,震二爺的收藏可別讓我來裝裱,這就是我報答錦二奶奶的。」

「何大叔,」秋月問道:「這話怎麼說?」

「我怕把震二爺的收藏弄壞了,豈不是恩將仇報?」

聽這一說,彼此大笑;只聽門外有人大聲嚷道:「甚麼好笑的事?說出來讓我也笑一笑。」

不問可知,來的是曹雪芹。等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他看著那兩間打通了的屋子,只是搖頭。

「怎麼啦?」錦兒問說。

「這要一支上了案板,老何連安休的地方都沒有了。我看,我那裡那間敞廳倒很合適。」

錦兒與秋月相視而笑;老何覺得白天在那裡做活,並無不便,深深點頭同意:「那裡是比這裡合適。」

「好了,說定規了。」曹雪芹轉臉問道:「錦兒姊,你真的要送。」

「真的送。不但送案板,還送一塊招牌;夢陶軒專裱古今字畫。」

說送市招,當然是笑話,案板卻真的送了;錦兒給了何謹二十兩銀子,讓他自己去採辦。曹雪芹心很急,因為隨時會奉召隨曹頫去辦事,巴不得早早弄停當了,才能了卻一件心事,所以一過破五便催何謹去找木匠,只費了三天工夫,夢陶軒敞廳上就出現了一塊簇新的案板,然後上漆退光,這很費手續,曹雪芹一遍一遍去看,遠比何謹更來的起勁。

這天正在督促漆匠上最後一道漆;只見桐生匆匆奔了來說:「震二爺來了。」

「震二爺回來了?」曹雪芹深感意外,「在那兒?」

「在太太屋子裡。」

曹雪芹隨即趕了去,只聽他母親說道:「你四叔不用去了。」

「喔,」曹雪芹向曹震問道:「是怎麼回事?」

「咱們回頭談。」曹震說了這一句,邊細細問了馬夫人的病情,坐了好一會方始告辭,轉往曹雪芹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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