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六章

海望是正黃旗人。八旗各有防區,正黃旗在內城東北地帶;由西南往東北,費時甚久,近午方到。

京城拜年,向來只是到門投帖,主人只坐在車上,都有長隨跟門上去打交道。所以海家門前的僕役,一見曹頫帶著曹雪芹從車上下來,先就注意了;及至看清楚是曹頫,便有個飛快的奔了上來。曹頫認識他,使海旺的貼身跟班長福。

到的走近了,長福先請安賀年;等站起身來,緊行兩步,開口說道:「大人天不亮就進宮照料去了,臨走的時候,特為把我留下來,專等曹四老爺。」

「喔,喔,」曹頫急忙問道:「是有甚麼話交代呢?」

「是的。大人交代:曹四老爺如果來了,請留下來,大人回來了,有要緊話說。」

「好!」曹頫沉吟了一會,指著曹雪芹說:「這是我侄子。他剛從熱河回來,也有事跟海大人回。我讓他一起留下來。」

「是,是。」門上彎腰做個肅客的姿勢,「曹四老爺跟侄少爺請。」

引入花廳,有海家的總管來正周旋著。海望回來了,見面先相互賀了年,接著,曹頫便為曹雪芹引見;一說了名字,海望立即顯出很注意的神情。

「這位令侄,我還是初見。」海望隨即直接向曹雪芹問話:「世兄是那天回來的?」

「昨天午後。」

「喔,我聽說聖母老太太跟世兄很投緣。」

「這怕是誤傳了。」曹雪芹記起傅太太的話,故意否認,「我只是承家兄之命,去傳過兩三次話而已。」

「是這樣子?」海望略有失望的神色,「那麼,你這次回來,跟聖母老太太去辭行了沒有?」

「禮當如此。」

「聖母老太太有甚麼話跟你說?」

「沒有。」曹雪芹緊接著說:「不過傅太太倒是託我捎了信,我已經面稟家叔了。」

這就表示他的話到此為止,以後改由曹頫發言了。於是曹頫將傅太太希望再派個人去的話,細細說了一遍;特別聲明,平郡王還不知道,請他轉告。

海望對曹頫的處置,甚為滿意;「曹四哥,你真是識的輕重緩急。」他說:「聖母老太太的事,耽誤不得。派人去的話,也不必提了,說不定就在這幾天,恐怕還得曹四哥吃一趟辛苦。」

「是——?」

「拖日子而已。」

這就盡在不言中了。曹頫點點頭問說:「是不是要先跟舍侄說一聲兒?」

「我已經寫信給通聲了。」海望又說:「奉迎的差使,仍舊是曹四哥的;不過太辛苦了。」

「這是應該的。」

「這趟差使辦妥當了,當然也有個『保舉』,不過是不見明文,真正的密保。曹四哥,你還是回內務府來吧!我保你當『堂郎中』。」

曹頫現職工部員外,調升內務府郎中,而且是「堂郎中」,簡直可說是一步登天。「七卿」——六部加理藩院,與內務府都有郎中的建制,掌印的郎中,為一司之首;唯獨內務府有「堂郎中」的名稱,實際上是內務府的總辦;內務府大臣都是兼差,不常到府,「堂郎中」便是內務府的當家人。這個缺若是聖眷隆,機會好,一年弄個幾十萬銀子是稀鬆平常的事。

不過,這也是有名繁難的一個缺。曹頫自知才具平常,而且存著持盈保泰的想法,當即說道:「海公的盛意,感何可言。不過,自知駑駕,不足當千里之任;將來有傷海公的知人之明,反為不美了。」

「你也別謙虛,到時候看吧!目前,我就只有一句話,請曹四哥委屈,得把鋪蓋捲兒打好在那兒,說走就走。」

「是。」曹頫問道:「海公特為叫人等我,就是交代這件事?」

「是的。」海望說道:「你們爺兒倆就在我這兒吃煮餑餑吧。不過,我家是按宮中的規矩,素餡兒的。」

旗人管餃子叫煮餑餑;海望是椒房貴戚,所以遵循宮中的規矩。曹頫因為有「說走就走」的差使,決定回家去預備行李,婉言辭謝,帶著曹雪芹走了。

「我明兒給你想去賀年。今天你先說一聲兒。」

「是。」曹雪芹問道:「四叔明天甚麼時候來?我好找人來陪四叔喝酒。」

「中午吧。」曹頫又說:「你是回家不是?我先送你。」

「我去看震二嫂。」

※※※

錦兒家過年很有氣派,年前「掃房」,收拾得煥然一新,青磚地用鋸木屑和水一遍一遍掃,掃得油光閃亮。祖宗的喜容,高高掛起,披著繡花桌圍的長供桌,擺一幅簇新的五供,一座五尺高的香斗,從半夜點起,至今未熄。最顯眼的是堂前的「天地桌子」前面,所點的那枝,從喇嘛廟裡買來的藏香,粗逾拇指,高可丈餘,就不是尋常人家備辦得起的。

「拜年,拜年!」

曹雪芹一面嚷,一面往上房走;錦兒與翠寶雙雙迎了出來,錦兒穿的是元青寧緞,大毛出風的皮襖,下著大紅湖縐百褶裙;翠寶卻是旗裝,但既不著「花盆底」,也不帶「兩把頭」,倒是鬆鬆地梳了個「燕尾」,那模樣有點兒不倫不類,曹雪芹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笑甚麼?」錦兒問說。

翠寶初換旗裝原有些不自在,一看曹雪芹的神情,便即說道:「是二奶奶的主意。」

「我不問是誰的主意,要換就好好兒換,別弄得三不像。」

「甚麼三不像,是滿漢合璧。」錦兒緊接著問:「昨兒你叫人送我們二爺的信來,我才知道你回來了。怎麼事先也沒有個信息?猛古丁就來了。」

「原是臨時起意。」

「為甚麼?」

「不為甚麼?只為趕回來看看你們。」

「哼!別撿好聽的說了。」錦兒問說:「你從那兒來?還沒有吃飯吧?」

「跟四老爺看海公去了。他倒是要留我們吃素餡兒的煮餑餑,四老爺要趕回去收拾行李,所以辭出來了。」

聽說曹雪芹尚未吃飯,翠寶便轉身下廚房,錦兒將曹雪芹延入起坐間,孩子們來拜年,哄著玩了一陣,才得清靜下來閒談。

「怎麼四老爺又要收拾行李了呢?」

「還不是那個差使,聽說只是拖日子了。海公當面通知四叔,不定甚麼時候,說走就得走。」曹雪芹又說:「看起來,震二哥也快回來了。」

「我倒寧願他晚一點回來。」

「為甚麼?」

「過年他不在家,客就少了;就有客也不必留飯,省好些事。」

「我看這個場面,就震二哥不在家,也清閒不了。」

「幸而有翠寶。」錦兒放低了聲音,且有些埋怨的語氣,「為勸她改旗裝,我費了好些唾沫,好不容易把她說動了,讓你這一笑,她一定又不願意了。」

「錦兒姊,」曹雪芹不解的問:「你為甚麼勸她改旗裝?」

「過年了,我穿紅裙她不能穿,她雖不說,我知道她心裡委屈,而且我也覺得彆扭,所以我勸她改旗裝。」

「你們倆和睦是再好不過的事。」曹雪芹很高興得說:「震二哥真是走運了!這趟差使下來,還得陞官。」

「她升不升都無所謂,只要常有差使能維持這個局面就行了,倒是你,」錦兒皺著眉說:「打今天起,你二十六了,還是白身;你就不愛做官,也得想想,將來怎麼替太太請一幅誥封。」

這件事是曹雪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但隨即想到聖母老太太這條路子,便即說道:「如果只是替太太請一幅誥封,容易;我還有一兩個人可求,弄個虛銜,太太的誥封不就有了嗎?」

「求誰?」

曹雪芹笑笑不答;正好翠寶來通知,飯已經開出來了,便將這件事扯過去了。

「你們吃了嗎?」

「沒有吃,可也算吃過了。像我們,年下那有正正經經吃一頓飯的,餓了隨便找點東西就湊付了。你一個人吃去吧,馬上就有一撥客來,我得去預備預備。」

「交給我吧!」翠寶介面,「你陪芹二爺聊聊,也聽聽咱們二爺在那兒幹些甚麼。」

這一下倒提醒了錦兒,陪曹雪芹吃飯時,便問起曹震的情形,當然,最關心的是可曾拈花惹草?

「你以為那是甚麼地方?那是人家的莊院,打那兒去拈花惹草?」

「我也不過隨便問問。」錦兒笑道:「你就這麼護著他。」

「倒不是我迴護他。」曹雪芹說:「震二哥現在辦事越發周到了。這回的功勞,大概都會記在他頭上,今年一定陞官,說不定還是很掌權的缺。」

「你怎麼知道?是甚麼掌權的缺分?」

曹雪芹的看法是,海望要保曹頫當內務府堂郎中,曹頫怕器滿易盈,心存謙退;這一來當然就要提拔曹震,不但會升為主事,而且海望多半會把他留在身邊辦事。軍機大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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