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四章

這天是借宿在離古北口不遠的一處莊院。自北京東行,經通州、三河至薊州,出馬蘭關到東陵,北行由順義、懷柔、密雲出古北口到熱河,這兩條路上,閒散宗室及上三旗的包衣很多,有些是皇莊的莊頭,有些是世襲管陵的差使,地大物博,又無徭役,幾代經營,真當得殷實二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曹震這回辦差,顧慮到下客店易顯行藏,所以早在京裡打聽好了,請海望出面安排,為聖母老太太的安排的公館,便都是這些籍籍無名,卻家家有窖藏金銀的富戶。

這家人家姓佟,跟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是同族,領著古北口外一大片「皇莊」;老主人佟益,算起來是孝康章皇后的侄孫,據說先帝居藩時,每次自熱河往還,都要借宿在他家。但後來佟家自佟國維到鄂倫岱、隆科多,下場無不很慘;唯獨這一家不僅絲毫未受株連,且反獲得許多賞賜,都為的是這佟益為人極其謹慎,且善能識時,當年看出「雍親王」胸懷大志,問到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帝在奪得帝位以後翦除異己時,頗得力於從他口中所獲知的、有關佟家的許多故事及祕密。因為如此,儘管古北口外還有幾家比佟家更有錢的富戶,而海望卻認為只有這佟益是可以共機密的,關照曹震,一定要住他家。

這一行上下二十三口人、八輛車子、十三頭騾馬、外代一猴一貓,走在路上,浩浩蕩蕩,很惹人注目;但到達佟家時,由於庭院屋宇,寬敞高大,便顯得稀稀落落,不甚起眼,加以遠離市集,左右僻靜,也沒有甚麼人來看熱鬧,曹頫對這一點非常滿意。

佟益有三個兒子,當家的是老二佟仲平。佟家父子顯然知道他們接待的是甚麼人?派出來招呼的人很多,也很周到,但不多問一句,也不亂走一步,尤其是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那座院子,自動的視為禁地,箱籠行李都只送到角門,由齊二姑指揮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一個名叫如意的使女,自己動手搬。

安頓粗定,時已薄暮,佟仲平送了一桌飯到聖母老太太那裡,另外設席款待「官客」,仲四不肯上桌,說:「車把式、馬夫那些粗人,必得有我在,才會安分。」曹震知道他嫌拘束,勸主人隨他自便。

在桌上作主人的是佟益,談鋒很健,酒量亦宏,賓主的興致都很好。飲到半酣時,曹震的跟班悄悄把他找了出去,只見仲四手中持著一封信在等他。

「是海大人派人送到鏢局,關照連夜趕送;趟子手小劉下午到了灤平,打聽到咱們已經走了,趕緊又翻回來,剛剛才到。」仲四將信遞了過去,「震二爺,請你馬上拆信看一看,看誤了甚麼事沒有?」

曹震便往簷前走了去,拆開信來,就著如銀的月色細看。信很簡單,只說如未動身,暫且留在熱河,倘或已在途中,可至佟家過年。末尾綴了句,「容另詳函。」

這突然發生的變化,曹震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只好將信上的話,告訴仲四,向他問計。

「海大人說另外有信,那就等他的信好了。我想,早則明天,遲也不過後天,一定會有第二封信。」

聽此一說,曹震稍覺寬心,回到席上,亦不做聲,直到席終,散座喝茶時,才把海望的信拿給曹頫看。

「那可沒法子,只好不走。不過,這話怎麼跟居停說呢?」

「咱們不必說甚麼,只把信拿給他看,聽他怎麼說,再做道理。大不了,我趕進京去當面請示。」

於是將佟益請了過來,示以海望的來信;原以為他總還得問一問情形,那知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能在舍下過年,那可是太好了。曹四老爺、震二爺,你們儘管住著,就怕怠慢了。」

「好說,好說。」曹頫遲疑了一會,終於向曹震說道:「裡頭得怎麼去說一聲。」

「我知道。」曹震看著佟益,放低了聲音說:「佟大爺,我說你留大家多住幾天,行不行?」

「行,行,怎麼不行?」

於是曹震便以此理由,宣佈暫且不走。至於聖母老太太那裡,叮囑曹雪芹去轉告。曹雪芹非常不樂意任此差使,但說不出半句推諉的話,因為他已見過聖母老太太一次,真個非常投緣,這樣就「公事」來說,他的話易於見聽,便是義不容辭。

其次是他自己有過承諾,願意勉為其難。即令無此承諾,「有事弟子服其勞」,派到他去,亦無話說。便只有問一句,「我該怎麼說?」

「對!」曹震看著曹頫說:「咱們得好好兒核計一下,就趁這個機會,看讓雪芹怎麼由淺入深,把真情一步一步透露給聖母老太太?」

曹頫不即置答,想了好一會,徐徐答說:「還是以暫緩為佳。看京裡第二封信怎麼說;萬一事情有了變化,還來得及補救。」

「是,是。」曹震覺得這個顧慮是必要的,「還是只說佟家留客吧!」

「今兒,」曹雪芹提出疑問:「今兒晚上去見,似乎不大合適;明兒一早好了。」

「不!就是晚上好,你只在窗子外面回一聲,不就可以溜了嗎?」

「說的是。」

曹雪芹隨即請佟家的長工,提一盞燈籠,照著他到了聖母老太太所住的院落;角門已經關了,敲開了請出齊二姑來,道明來意,請她代為稟告。

「是!請曹少爺略等一等,我馬上去回。」

「那,我就不必等了。」

「還是請等一等。也許我們老太太有甚麼話交代,請曹少爺帶回去,比較省事。」齊二姑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請到裡面來。」

「不!就這兒好。」

曹雪芹想不進去,還是進去了;因為齊二姑傳話,聖母老太太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要請曹雪芹去當面說明。曹雪芹無奈,只得走到窗外,望著窗內熒熒一燈,高聲說道:「跟聖母老太太回——」。

一語未畢,只聽窗內高聲說道:「二姑啊,怎麼讓曹少爺在外頭吃西北風?趕快請進來。」

「是囉!」齊二姑答應著,已經將門簾掀開了。

曹雪芹進了堂屋,請了安仍舊站在近門之處,作出隨時可走的模樣,「我叔叔打發我來回聖母老太太的話,這兒的主人很客氣,一定要留著多住兩天。」他說:「明兒個不走了,請聖母老太太多睡一會兒,不必趕早兒。」

「喔,」聖母老太太擺一擺手,「曹少爺,你請坐吧!」

「謝謝聖母老太太。」曹雪芹說:「我叔叔還等著我回去給他寫信呢。」

「明天不是不走嗎?有的是寫信的工夫。」

「這封信是要一早就送進京的。」

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我不耽誤你的工夫。不過明天,看是上午,還是下午,請你再來一趟,我要問問你曹織造的情形。」

「是!我明兒下午來,」說著,曹雪芹的腳下已在移動了。

聖母老太太渾似未覺,復又問道:「你爹也是織造。」

「是。」

「那麼老織造就是你爺爺了?」

「是。」

「這樣說起來,我們都不是外人。」聖母老太太眼望著空中說道:「老織造我見過兩回,高高的個子,長隆臉,看起來很嚴厲,其實和善的很,最肯體恤下人。曹少爺,我說得不錯吧?」

「我連我爹都沒有見過。」

答非所問,讓聖母老太太一愣;齊二姑便在旁邊說道:「人家曹少爺是遺腹子。」

「喔,喔,對,對!」聖母老太太失笑了,自己拍了一下額角,「看我這記性。」

「聖母老太太請安置吧!」曹雪芹很快的退後兩步,一轉身掀簾而出。

※※※

第二天近午時分,海望的信又到了。這封信遠比前一封詳細,說是決定請聖母老太太在佟家過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轉機,聖母老太太進京不必亟亟;其次是聖母老太太到京以後,跟皇帝母子相會,很難安排一個能不為人所知的妥當途徑,如果暫時不見,則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歲尾年頭,皇帝會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進京;最後還有一個原因,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亦就是來叫她如何當太后?這件事當然亦以在遠離京城之處來辦,比較適宜。

「這可成了難題了。」曹頫大為皺眉,「重重曲折,話不容易說得清楚;而且有些話也很難說,咱們得好好核計。」

「事情明擺在那裡,非先將本意說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這裡過年的話,就說不出口。憑甚麼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熱河過年,無緣無故來擾人家?」

「說破了以後呢?」曹頫問說。

「那隻怕也還是照實說為妙。」曹震又說:「如今還不知道聖母老太太聽說要進京當太后了,會是怎麼一種想法?咱們先不必費這個心思,辛辛苦苦想出來一個主意,也許用不上。」

曹頫點點頭,「雪芹,」他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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