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三章

到熱河那天是十二月初七,曹頫叔侄仍舊被安置在以前住過的那座公館——如今是真正的「公館」了。戶部司官出身,在湖北收稅的房主出了事,家產查抄入官,這所大宅撥了給熱河都統衙門,專供招待過往官員之用。第二進上房與花園中的金粟齋等處,都住得有人,第一進還空著三間,外帶一個廂房,曹雪芹住廂房,將正屋都讓了給曹頫住。

安置初定,熱河都統凌阿代已經派車來接,請去赴洗塵宴。凌阿代原是副都統,烏思哈任吉林將軍後,遺缺由凌阿代坐升,曹頫跟他很熟,曹雪芹卻是初見,不過凌阿代很健談,所以三巡酒後,初見亦同舊交了。

「世兄,」凌阿代說道:「我有句話,怕嫌冒昧。」

「言重,言重。」曹雪芹急忙答說:「老世叔有話請吩咐。」

「我是想打聽打聽,當初世兄跟烏二小姐那段親事,大家看,都是美滿姻緣,何以後來就不談了呢?」

此中內幕非常複雜,曹雪芹覺得很難回答,如果隨便編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似嫌不誠,因而支吾著久久不能接話。

曹頫看出他的為難,便代他答說:「家嫂跟烏夫人從小就是閨中姊妹,還特為這件事到熱河來過一趟。婚事中變,是因為烏二小姐另有顧慮。」

凌阿代深深點頭,「我也聽說了,是因為烏太太的一個丫頭,成了平郡王的側福晉;府上跟平王府是至親,烏二小姐嫁到府上,將來難免要跟平王的新寵見禮,她不願委屈自己原來的身分,寧願錯過良緣。」他接著又說:「烏家對這件事不願深談,我們也不便打聽,如今聽四哥的話,是確有其事了?」

「大致如此。」

「那麼,平王的那位側福晉呢?聽說要生子才會有封號?」

「已經香消玉殞了。」曹頫答說:「是難產不治。」

「喔,」凌阿代似乎很關心,「是甚麼時候的事?」

「你記得嗎?」曹頫轉臉問曹雪芹。

「是今年春天的事。」

「是在烏將軍赴新任以後。」

這件事就談到這裡。曹頫因為有正事要談,不肯多飲;飯罷,分作兩處,凌阿代與曹頫在簽押房密談;曹雪芹有都統衙門的幕友王師爺陪著,在客廳品茗閒話。

王師爺是辦筆墨的,肚子裡自然有些貨色,跟曹雪芹談得還很投機。曹雪芹發現他與此新交有一樣同好,便是好奇;王師爺從小隨父幕遊各省,遠至雲貴,遍歷湖湘,所見的奇聞異事甚多,這一談開來就更無休止了。

凌阿代與曹頫商量正事,亦頗費工夫,直到二更天方罷,叔侄倆坐原車回公館。送到上房,曹雪芹說道:「四叔今天真累了,早點上床吧!」說著,退後兩步,便待離去。

「你先別走。」曹頫將他喊住了說:「凌都統談起,說烏二小姐猶是雲英未嫁之身;如今既然王府的顧慮沒有了,不妨舊事重提,他願當蹇修之任,問我的意思如何?我說我要回來商量。你看呢?」

曹雪芹頗感意外,想了一下答說:「四叔,我看咱們得先打聽打聽。」

「打聽甚麼?」

「打聽烏二小姐何以至今未嫁。」

「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自負才媛,不肯輕許。」曹頫又說:「我倒覺得這件事很可以辦。你寫封信問問你娘的意思,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

「不能再耽誤了。」

曹雪芹只好再答應一聲:「是。」

「另外,」曹頫又說:「你替我寫封信給烏將軍,致問候之意。」

「措詞呢?」

「只說奉差到此,追憶舊遊,益增渴想。再要說,你是跟了我來的。還有,你說你娘託我帶信問候烏太太跟烏二小姐。」

「只問候烏太太吧。」曹雪芹說:「帶上烏二小姐,痕跡就太顯了。」

曹頫想了一下說:「也好。」

※※※

一早起身,先把曹頫交代的兩封信寫好,方始漱洗穿著,到上房去陪著曹頫吃早飯;剛扶起筷子,只見公館的門上來報:「凌大人來拜訪。」

於是曹頫叔侄,雙雙迎了出去;凌阿代眼尖,看到室內餐桌,便即說道:「請先用早飯。」

「不忙,不忙。」曹頫答說:「正事要緊,請這面坐。」

「也好。我耽誤四哥幾句話的工夫。宮裡我已經接頭了,等聖母老太太午睡過了去見最好。回頭我派車來接,在我那裡便飯之後一起走。」

「是,是。」曹頫問道:「我想帶舍侄進宮瞻仰瞻仰,不知道行不行?」

「有何不可!」凌阿代轉臉問說:「世兄帶了官服沒有?」

「他還是白身。」曹頫代為回答。

「那就帶一頂大帽子好了。」凌阿代又說:「如果沒有帶,我派人送一頂過來。」

「是要借一頂,不過不必派人;反正回頭要過去叨擾的。」

「好!好!我預備著。」說著,凌阿代仔細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時分,到了都統衙門,在客廳中剛剛站定,有個十六七歲的丫頭,一手提著帽籠,一手握著手鏡,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揭開帽籠,裡面是一頂八成新的貂簷紅纓大帽。那丫頭是伺候「升冠」慣了的,用右手自裡托起大帽,正面朝著自己,捧了過去;曹雪芹雖是初帶官帽,但司空見慣,並不外行,說聲:「勞駕。」雙手接過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頭上一帶,微微仰頭,那丫頭已退後一步,略蹲身子,將手鏡斜著上舉,曹雪芹望著鏡中戴著紫貂紅纓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覺,差點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大小怎麼樣?」凌阿代在問。

「正合適。」

「合適就好。世兄,這頂大帽就奉贈了。」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貴,那條油光水滑的紫貂帽簷,起碼也得五十兩銀子,初次相見,受人這份重禮,於心不安。

反倒是曹頫說道:「『長者賜,不敢辭』。你謝謝凌三叔。」

即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說甚麼,當下蹲身請安,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凌三叔厚賜!」

「算不了甚麼,你別客氣。」

「雪芹,」曹頫正色說道:「你該領受凌三叔的盛意,這頂帽子附帶著凌三叔對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進,經常能帶這頂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介面:「我正是這個意思。」

於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鄭重道謝。然後將大帽子先取下來,擱在磁帽筒上,進行宮時再戴。

因為要進宮,午飯不備酒,很快的就結束了。喝過了茶,略略休息,聽得午炮聲響,曹頫便起身說道:「是時候了。寧願早伺候著。」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頂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說:「請吧!」

※※※

題名「避暑山莊」熱河行宮,在承德府治東北,左湖右山,宮城建制如紫禁城,周圍十六里,中有聖祖御筆所提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館、靜寄山房、秀起臺、靜含太古山房、玉岑精舍、獅子園諸勝。

獅子院原是先帝居藩時的賜園;起造在當今皇帝誕生以後。由於位處獅子嶺下,所以聖祖御書賜名獅子園。先帝繼位後,獅子園自然而然成為行宮的一部分。曹頫這天的「進宮」,實在就是到獅子園。

獅子園的宮門在東,策騎到此,都下了馬。管園的內務府八品筆帖式巴呼穆,已在側門迎接;匆匆見過了禮,將從人留在宮外,巴呼穆帶路,領著曹頫叔侄與凌阿代進宮,折而往南——南面碧溪縈繞,有橋相通,勝景都在溪南、溪東。

過橋而南是一座精舍,提名樂山書屋,屋東迴廊,中峙方亭,由於是坡地的緣故,亭子特多,迤邐折往東北,經歷了環翠亭、待月亭,地勢漸高,北面一座七開間的大廳堂,額題「群山環翠」東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廳,巴呼穆帶領到此站住了腳。

曹雪芹注目細看,對這座看上去還很新的敞廳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廳作長方形,用的木料很講究,柱子都是徑尺的杉木,上塗一層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頂,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極厚的茅草。

「這裡得題個名兒才好。」曹頫捻著鬍子說。

「四哥,」凌阿代問道:「你倒說,要怎麼題才合適?」

曹頫又捻了一會鬍子,搖搖頭不作聲。巴呼穆便即問說:「兩位大人這會兒就進去?」

「好!」曹頫回頭吩咐曹雪芹:「你在這兒待著,別亂走。宮禁重地,錯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應著,目送他們再往東北走,殿宇深沉,一時也看不清還有幾重?收攏目光,又看那座敞廳,心裡不由得在思索,應該題個甚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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