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二章

一進門就遇見秋月,使得錦兒遇到了難題,曹震叮囑:「別說四老爺是幹甚麼去的。」這話對秋月用得上,用不上?

細想卻不是難題。曹頫此行的任務,可瞞別人,不能瞞曹雪芹,曹雪芹知道了,豈有不告訴秋月之理。然則此刻之瞞,完全是多餘的事。

「我到你屋子裡去,告訴你一件千載異事;不過你得守口如瓶。」

秋月緊皺雙眉,在牙縫裡吸著氣說:「我的媽呀!你別掉文行不行?甚麼『千載異事,守口如瓶』都酸死了。」

錦兒臉一紅,「還不是跟你們這班酸溜溜的人泡的。閒話少說,」他指曹雪芹的書房說:「在不在?」

「在寫春聯。」

錦兒點點頭,沒有再說甚麼;跟著秋月到了她臥室,先把房門關上,逕自往套間走了去。

秋月很少看到錦兒有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料想這件「千載異事」,關係重大,心情也就自然而然的變得嚴肅了。

「四老爺要到熱河出差,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秋月詫異的,「快過年了,還出差?」

「今兒早晨的事,奉旨馬上動身,已經住到城外去了。不但四老爺,雪芹也得去一趟——。」

等她將整個經過說完,秋月臉上不由得就有難色。她心裡的想法不難測度,正就是錦兒所顧慮的。

「我在想,去是不能不去的,只有想法子哄著太太,讓她沒有閒心思去想雪芹。我打算跟翠寶輪班而來陪太太,把孩子也帶來,跟小芹一塊兒玩;家裡一熱鬧,太太的日子也容易打發了。」

「也就只有這麼辦了。」秋月問道:「你自己跟太太去說,還是我替你去說?」

「自然是你說。」

「這也行。不過是去幹甚麼,又為甚麼非要芹二爺陪著去,這得有個很妥當的說法。倘或話中有了漏洞,太太一動了疑心,那可就大糟其糕了。」

「是啊!如果是別的事,大不了說了實話,疑心也就去掉了。無奈這件事是萬不能說的。」

秋月沉默不語,只見他眼珠不斷在轉動;過了好一會,方聽他徐徐說道:「其實也沒有甚麼不能說的。太太肚子裡最能藏得住話,你是知道的;很可以明說。事先明說了,還有一樣好處,這是個很有趣的差使,太太沒有事,心裡會想,聖母老太太聽說皇上去接她,會是甚麼個樣子;聖母老太太見了芹二爺,是不是也喜歡她?只是想這些事,就不會想到芹二爺路上辛苦,替他擔心了。」

正在談著,聽的外房有推門的聲響;秋月起身張望,是小丫頭文玉,「芹二爺來了。」她說:「是來看錦兒奶奶的。」

「請芹二爺在堂屋裡坐一坐,我們就來。」秋月回身向錦兒說道:「暫且別告訴他,等回了太太再說。」

「這樣,我到他那裡看看杏香去;你趁這會兒跟太太去回,我在他那兒聽消息。」

說停當了方始出房,只見曹雪芹迎上來問道:「聽說四叔已經出城了,是震二哥送了去的。怎麼回事?」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錦兒答說:「走,看看小芹去。」

於是一起出了垂花門,分路而行;曹雪芹陪著錦兒到他所住「夢陶軒」——前年就隙地新蓋的一座院落,三間正屋,兩間打通了的廂房,院子裡一樹臘梅,黃澄澄的開得正熱鬧。

「杏香,你看誰來了?」

杏香掀開門簾,笑嘻嘻的將錦兒迎了進去,「書房裡坐吧!」她說:「那兒暖和。」

書房裡生著一個雲白銅的大火盆,暖氣將兩盆紅白梅花都催開了,但花香之中雜這藥香,錦兒便即問道:「誰服藥?」

「喏,她。」曹雪芹呶一呶嘴,是指杏香。

「怎麼啦?」錦兒關切地握著杏香的手問:「那兒不舒服?」

「沒有甚麼。」杏香問道:「你喝甚麼茶?有水仙,有碧螺春。」

「錦兒姊,」曹雪芹插嘴,「試一試我的『雙清茶』如何?」

「甚麼叫『雙清茶』?」

「你看了就知道了。」

「水仙加梅花瓣。」杏香說道:「甚麼稀罕的東西,無非巧立名目。」

「她不是花這些閒心思,可怎麼打發日子?」錦兒笑著問說:「你製的墨怎麼了?」

「唉!別提了。」曹雪芹尚未開口,杏香已發怨聲:「廂房裡到處是煤煙,一片漆黑,害我整整收拾了兩天。」

「這麼說,是製成了,拿來我看看,自己製的墨,是怎麼個樣子?」

「真的能製成了,倒也好了。」杏香面無表情地說:「一團稀泥。」

曹雪芹任憑她埋怨揶揄,只是憨笑著不做分辯。而杏香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取茶葉、取磁海,取棕帚幫著曹雪芹從紫檀條案上掃落梅——紅白梅英掃了一碟子;接著匆匆而出,取來一碗水,將梅英都傾倒在水中。

錦兒一直默默地看著,心中感觸很多,此時卻忍不住問了,「那是幹甚麼?」「梅花瓣上有灰塵,也許還有看不見的小蟲子。得拿鹽水過一過,加到茶葉裡頭,喝了才能放心。」

「這是她想出來的主意。」曹雪芹補了一句。

「這麼說,你們倒真是一對兒,好事之徒遇見好事之徒了。」

曹雪芹得意地笑了,杏香卻有委屈的表情,「還不是將就著我們這位二爺。」她嘟著嘴說。

「真是,」錦兒笑道:「一床上睡不出兩樣的人來。」

「嗨!」曹雪芹突然喊道:「水開了,快把壺提下來;水一老就不好了。」

他的話還沒有完,杏香已拿乾布襯著手,將坐在火盆上的水壺提了下來。曹雪芹已在大磁海裡放了茶葉,提起壺來,沖的八分滿;順手取銀匙舀了一匙紅白梅英傾入茶水,用一張皮紙封住碗口。

這時杏香已取了三個小號的楓木碗來,曹雪芹揭去封皮,用大竹杓舀了一碗茶,鄭重其事捧給錦兒。

見此光景,錦兒不敢怠慢,站起來雙手接住;捧到鼻下嗅一嗅,點點頭,說道:「似乎真有點兒梅花的香味!」

「你也聞見了吧?」曹雪芹滿臉像飛了金似的,「有雪水就更好了,那是『三清』。」

「你就忘不了雪水煮茶那段掌故。」錦兒笑著說:「你們定情的那一晚,只怕也沒有想到今天吧?」她突然想起,緊接著又問:「小芹呢?」

「睡了。」杏香答說。

看曹雪芹臉上恬然自適的神情,錦兒心頭的感想,紛至沓來;有半碗茶的工夫,那些感想凝結在一起,覺得有話可說了。

「雪芹,你倒像是『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的樣子?」

「豈敢!」曹雪芹答說:「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我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是把你看得太懶了。」

「太懶?」

「可不是太懶?」錦兒答說:「像四老爺,這種時候,還得吃一趟辛苦。你不願意做官,就可以躲懶了。」

杏香聽出錦兒對曹雪芹的懶散不滿,同時也不無有怪他的意思,正想開口有所辯解,卻被馬夫人派來的一個丫頭打斷了。

「太太交代,請錦二奶奶跟芹二爺馬上就去。」

曹雪芹不知何時相召,錦兒心裡卻明白,站起身來,向杏香說了句:「咱們回頭再聊。」隨即向外走去。

曹雪芹跟在她身後,一進馬夫人的院子,便發覺異樣,丫頭們都聚在垂花門前的走廊上,離上房遠遠的。唯一的例外是老胡媽,在堂屋門口,端了張小櫈子坐著。曹雪芹略想一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必是馬夫人有極要緊而又不可洩漏的話要說,所以讓丫頭們都迴避,而派兩耳重聽的老胡媽看門。

然而那又甚麼極要緊而不可洩漏的話呢?顯然的,秋月是在屋子裡;而剛才他是跟錦兒在一起,摒人密語,這樣看來,此事必有跟錦兒有關。

轉念到此,不由得便扯一扯錦兒的衣服;等她站定腳轉臉過來,曹雪芹先看她的臉色,毫無異狀,便更詫異了。

「是怎麼回事?錦兒姊,你總知道吧?」

「別多問!快進去,聽太太說些甚麼?」

一進了屋子,錦兒先蹲身向馬夫人請安,曹雪芹卻只叫得一聲,細看母親的臉色,是深沉中微顯得興奮的神情,心想大概不是甚麼壞事,心就放了一半了。

「芹官,你得跟你四叔到熱河去一趟。」馬夫人的聲音極低,但秋月與錦兒都是連大氣也不敢喘,所以聽起來很清楚。

曹雪芹料知還有話說,且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也是屏息靜聽。

「這幾年你總不肯好好當差。我懂你的心思,嫌那些差使太委屈。你是內務府的閒散白身人,身分比工匠、蘇拉高不了多少,我也不願你去受那種委屈;再說像你三叔的那種茶膳房差使,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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