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二更天回去,錦兒共翠寶都還未睡;一見曹雪芹跟在身後,而且臉上都沒有酒意,錦兒不免詫異,「怎麼?」她問:「到這時候還沒有吃飯?」

「飯是吃了,不過沒有喝酒,」曹震答說:「看有甚麼可以消夜的?我得跟雪芹好好兒琢磨琢磨。」

「錦兒姊,」曹雪芹說:「我渴了。你得先給我沏一壺六安茶。」

這夜月色如銀,又是「桂花蒸」的天氣,翠寶的主意,在院子裡擺桌子設茶置酒,讓他們兄弟靜靜的談話。

「你看出一點兒甚麼來沒有?」

「豈止一點兒?」曹雪芹從從容容地說道:「那何彤肚子裡有貨色,居然想出一個建文帝來,很妙。」

「怎麼呢?那段掌故,我可不大明白。」

「是這樣的,當初明太祖立長子朱標為太子,太子薨死於東宮,立太子嫡子為皇太孫,就是建文。你倒想,建文的身分,不跟理親王弘皙一樣嗎?」

「啊,啊,怪不得有那一句,『嫡子東宮猶在』原來說他自己,也是說理親王。」

「對了,還有一樣相同,建文遜位,弘皙也沒有當上皇上。這一點,以後必有文章。」

「這文章怎麼做?」

曹雪芹暫不作答,喝一口酒,又喝一口茶;靜靜想了一會說:「『高牆幽死有餘哀』,是在挑撥弘皙,別忘了他父親死於非命。前面又許弘皙為『雄才』,震二哥你倒想呢?」

「雄才大略,當然是勸他謀皇位。」

「一點不錯,」曹雪芹說:「明兒建文降壇,一定拿他自己做譬,要極力進取,退讓自己吃虧。」

「嗯,嗯!」曹震深以為然,因而也就越為關心了,「安三邀你了沒有?」

「邀甚麼?」

「明天的乩壇啊。」

「明天開壇,怎麼會邀不相干的人?當然力求隱祕。」

曹震不作聲,默默地喝著酒。曹雪芹知道他心裡想的甚麼,覺得該勸一勸他。

「震二哥,你不必打甚麼想混進壇去的主意!事情是很明白的了;操之過急,反而會壞事。」

「話是不錯,不過即使不能親眼目睹建文降壇,總也得打聽打聽理王問的甚麼?乩盤上怎麼說?」說到這裡,曹震大聲喊道:「魏升、魏升。」

「幹甚麼?」錦兒應聲,「我怕雪芹在這兒聊得晚了,太太會惦著,叫魏升去通知了。」

「喔,那就算了。」曹震轉臉說道:「我想起一個人,是理王府的管事老姚;成記木廠的楊胖子跟他有交情。我明兒一早讓魏升把楊胖子去約了來,託他跟老姚去打聽。」

「準能打聽得到嗎?」

「準能打聽得到。」

「有把握不妨試一試。」曹雪芹說:「不過還是慎重為妙。」

「我明白,一定能辦到。」曹震又說:「你後天中午來,那時一定有消息了,不過有些事大家都弄不清楚,得要問問你。」

※※※

曹雪芹一口應諾,準時赴約,只見楊胖子已經在座。彼此招呼過了,曹震將原來拿在手裡的一張紙,遞了給曹雪芹,正就是楊胖子從老姚那裡打聽來的消息。

紙上沒有多少字,分成三行,便是三問。第一問:「準葛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否?」第二問:「皇上壽算如何?」第三問:「我還昇騰與否?」

「這是老姚寫給他的。」曹震指著楊胖子說:「老姚沒有能跟到壇上去,不過在書房看到一張理王親筆寫的字條,照抄下來就是這一張。」

原來是理親王發問之詞,「乩盤上怎麼說呢?」曹雪芹問。

「現在還不知道。」楊胖子答說:「不過老姚已經許了我,一定會打聽出來。」

「嗯。」曹雪芹問說:「姓姚的有沒有問你,幹嘛打聽這個?」

「問了?」

「你怎麼說呢?」

「是震二爺教我的。」楊胖子答說:「我昨天問老姚:『外頭傳說你家王爺要當皇上了,乩仙降臨,已經許了你家王爺。我得趕緊巴結巴結。到底有這回事沒有?』老姚回答我;『王爺要當皇上的話,傳了不是一天了。乩仙降靈,我也是剛聽說,還不大清楚。』我就說;『今兒在安三爺家開壇,你能不能打聽打聽。』他答應了。結果給了我這一張紙條。」

曹雪芹點點頭,猜詳了好一會問說:「這準葛爾是怎麼回事?跟理王所謀的事,似乎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曹震答說「其中有個緣故。」

原來準噶爾酋長葛爾丹策動作亂,自康熙五十六年開始,起伏不常。雍正七年初入寇,世宗決心討伐,以領侍衛內大臣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川陝總督岳鐘琪為寧遠大將軍,結果傅爾丹中伏大敗,詔降為振武將軍,以順承郡王錫保帶領其軍。雍正九年十月,額駙超勇親王策楞,大破準噶爾兵,第二年八月,復又在杭愛山打了一次大勝仗。但兵費支出,已達白銀七千餘萬,這場仗再打下去,非兩敗俱傷,因而乘葛爾丹策零請和的機會,決意收束,一面派平郡王福彭代替錫保,控制全局,並降旨罷征;一面派吏部侍郎傅鼐、內閣學士阿克敦議和。但其中牽連著一個策楞,和局變得頗為棘手了。

原來策楞是元太祖的後裔,世居蒙古喀爾喀地方,康熙年間歸順後,尚聖祖第十女和碩純惠公主。葛爾丹策零內犯,即是東侵喀爾喀地方;到議和時,葛爾丹策零要求劃定的邊界,與喀爾喀部的游牧之地密接,策楞上奏朝廷,堅持不可。由此往復爭論,議定以阿爾泰山為界,準葛爾在西,喀爾喀在東,雙方游牧都不許超過界限。

話雖如此,還不能算是定局,因為葛爾丹策零,非常狡猾,勢窮則請降;力足則不馴,非要他親自進京,納貢輸誠,這一場勞民傷財的大征伐,才能算結束。

當理親王弘皙,纏著莊親王胤祿,要他執行世宗的遺囑時,莊親王即以收服準噶爾為藉口,說皇位遞嬗,絕不能妨國家大計;為收復準噶爾而用兵,歷時幾二十年,好不容易有個化干戈為玉帛的機會,將在九轉丹成之際,如果九重之上,顯出有爭權奪位,在根本上發生變化的跡象,則以葛爾丹策零之奸狡,豈有不利用機會,翻悔成約之理?因而勸理親王弘皙,稍安毋躁。

這番說詞,不但入情入理,且亦是用兵邊陲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個善果。弘皙自然不便反對;且亦知道反對毫無用處,因為勢既不敵,在理上再站不住腳,恰好授人以反擊之柄。

於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葛爾丹策零真個悔悟,親自來京師請罪納貢。那時當今的皇帝,功既成,身可退,再無戀位不去的理由。

談到這裡,曹震說道:「雪芹,你們喜歡扶乩的人,對乩壇的消息,一定靈通,能不能去打聽一下,昨天安泰家的情形,建文降壇了沒有;理王問得三件,乩上怎麼說?」

曹雪芹思索了一會,想起一個人,也是咸安宮的侍衛,名叫納彌,專好打聽豪門朱邸的新聞,問他也許能有滿意的答覆。

於是他答應著,在曹震那裡吃了飯,一直到咸安宮來訪納彌。多日未見,倍覺親熱,敘了一陣契闊,曹雪芹閒閒問道:「納大哥,最近有甚麼新聞沒有?」

「多得很,你要聽那一路的?」納彌問說:「你知道禮王府三格格,為甚麼鉸了頭髮要出家?」

「我可不愛打聽人家閨閣隱私。」曹雪芹湊近他低聲問說:「理王府有甚麼新聞?」

一聽這話,納彌的神色顯得有些緊張,先四面看了一下,然後將曹雪芹拉到一邊,悄悄問說:「你打聽他幹甚麼?」

「怎麼?」曹雪芹問說:「有甚麼不妥?」

「你最好少提他。這一陣子步軍統領衙門的密探,到處都是,只要誰一提理王,馬上就被掇住了。你少惹是非!」

「多承關照。」曹雪芹拱拱手道謝:「我不跟別人去說,只跟你打聽。」

「你要打聽甚麼?看我知道不知道?」

聽他這樣答覆,曹雪芹就不必再拿話套他了。率直問道:「有一個安泰,你知道這個人不?」

「怎麼不知道?理王很信他的話,我看將來他的麻煩不小,你問這個人幹甚麼?」

「他家有個乩壇。這一陣子天天扶乩,理王也常去的。也許你有路子,能把昨天安泰家扶乩的情形打聽出來。」

「路子是有。」納彌躊躇了一會,忽然問說:「這不是很急的事吧?」

看樣子話中有話,曹雪芹便先反問一句:「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不急就等兩天。」納彌不好意思地說道:「實不相瞞,理王府的護衛霍老三,是三十年的老弟兄,我要問他,他不能不說。只是我跟他還有幾兩銀子的首尾未清,等後天關了餉,我給他錢送去,順便就把你的事辦了。你能不能等。」

曹雪芹亦曾風聞,納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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