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新將軍」名叫新永,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他的爵位極低,是第十二等的奉恩將軍,但先世屢經優差厚缺,家道極豐,所以新永是八旗有名的紈絝;方觀承稱之為「闊少」,是比較客氣的說法。

這一次請「吃肉」,是為了他嫁妹。像這樣的喜事,本無鋪張的必要,但紈絝行事,向來只要有個藉口,便要擺闊。「吃肉」照規矩是不發請帖的,可是口頭上放出風聲去,說是「新將軍這回請吃肉,預備了五十口豬」,即表示來者不拒,所以好熱鬧的旗人一傳十,十傳百,相約:「八月初十,上新將軍府上鬧一鬧去。」

曹震是必須去「鬧一鬧」的。這天早晨起的甚早,換上公服,腰帶上掛了一把刀靶上用寶石鑲出北斗七星,裝飾得極其華麗的解手刀;又在懷中揣上一疊用上好清醬浸潤,九蒸九曬,乾透了的高麗紙。但一切都檢點好了,卻不動身,只安坐喝茶。

「你怎麼還不走?」錦兒問說:「平時去『吃肉』,不都是天剛一亮就出門的嗎?」

「今兒能遲不能早;早了就見不著我要見的人了。」

「你這叫甚麼話,遲了會誤事,早去了等著,怎麼會見不著?」

「你不懂,別多問。」

「隨你去!」錦兒賭氣轉身要走;卻又回頭說道:「你別忘了,你晚上約了雪芹吃飯,別在衚衕裡鬼混的老晚才回來;我們姊妹倆可沒有那麼多工夫陪他。」

「我知道。晚上約他有要緊事請,怎麼會忘?」

說完,看時候差不多了,套車帶著魏升直奔新永住宅。他家在皇城以南的東江米巷,那條衚衕極寬,但車馬填塞,熱鬧非凡,曹震的官小,自己識趣,在衚衕口下了車,步行而往。只見新永家張燈結綵,門口站著大興縣的四名差役,以及本宅的幾個下人,一律簇新的藍布大褂,帶著紅纓帽,挺胸突肚,神氣得很。

其中有一個聽差,認識曹震,閃身出來,含笑招呼,將他引了進去。轉過屏門,只見天井中已搭了高與階齊的「地平」,上鋪猩紅氈條,一圈一圈的客人,席地而坐,幾無隙地。

曹震不慌不忙得抬眼看去,有個三十來歲,臉如銀盆,氣概軒昂的貴公子,穿一件月白四開裌袍,腰繫黃帶,上罩一件石青補褂,繡虎的補子,頭上是藍頂子,是宗室而封奉恩將軍的服飾,正為主人無疑。

因此,曹震不待通報,便從中間留出來的走道上,急趨而前,蹲身請安,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新永不認識曹震,但亦不必請教姓氏,只是照樣回了禮,答一聲,「多謝,多謝,請隨便坐。」

等曹震一轉身,只聽西南角上有人站起來招手;口中喊道:「通聲,通聲!來這兒坐。」

這是訥親特意好的,那個人名叫志海,是個藍翎侍衛;認識曹震,而與安泰極熟。這天相約來吃肉,而特為佔了較寬的地位,等曹震走上前來,他往一旁挪一挪,騰出來一個座位。

「這位見過吧?」志海指著安泰問。

「不是安三爺嗎?」曹震答說:「見過,見過。」

「喔,喔,恕我眼拙。」安泰向志海說道:「志二哥,勞駕,你給引見引見。」

「內務府的曹二爺,平郡王的內親。」

「啊!」安泰的神氣顯然不同了,「失敬,失敬。」

這時主人家的聽差給曹震送來一個小銅碗,志海從公用的大銅碗中為他舀了一杓肉湯;曹震從容不迫的掏出高麗紙來,撕了半塊扔在小銅碗裡,白湯馬上變黑了。然後,取出解手刀,連肥帶精片下一大薄片,在醬湯碗裡浸一下,送入口中大嚼。

「喝酒吧!」

酒是上好的「燒刀子」,盛在白瓷海碗中,遞接而飲,猶存傳杯的古風。曹震喝了一口,遞向下首,順便請教:「貴姓?」

那人年紀很輕,顯得有些靦腆,艱於作答;志海急忙從旁插嘴,「這位是安王爺,安三爺的令弟。」

「喔,幸會,幸會。」曹震自我介紹,「敝姓曹,單名震,行二。」

「曹二爺!」

就招呼了這一聲,安王再無別話了。曹震原想「套近乎」,竟無從啟齒。志海是訥親的親信,受命為曹震與安泰拉攏,見此光景便託故起身,以便曹震得與安泰接席,有交談的機會。

「聽說安三爺府上的乩壇,靈驗無比。」

安泰立刻抬起眼來,「曹二爺,」他很注意地問:「是聽誰說的?」

「是聽舍弟所說。」

「令弟?」安泰凝神想了一會問道:「令弟多大年紀?」

「二十四,不,二十五了。」

「那就沒有見過。我有三、四個姓曹的朋友,年紀最輕的也四十歲了。」安泰又問:「曹二爺也好此道?」

「我很相信,不過不大有機會拜壇。舍弟是內行,他們也常請神,每次舍弟都派司職的。」

「原來如此!」安泰又問:「令弟在壇上是甚麼司值?」

「他是『下手』。」

扶乩是用木製的乩筆,在鋪沙的乩盤中寫出字來,為降壇之神代言;木筆兩端延伸成了個丁字形,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頂住橫棒的兩端,在右者名為「上手」,負責操縱;在左者名為「下手」,必須配合上手移動,當乩動如飛時,下手配合如果不夠嚴密,就會出錯。

安泰那個乩壇,有兩名手下,但都欠敏捷,所以聽的曹震的話,心中一動,隨即說道:「幾時帶了令弟,到舍間來玩兒嘛。」

「是,是。理當來拜會。」

「不敢當,」安泰問說:「知道舍間在那兒嗎?」

「要請教。」

「舍間在東城為將軍衚衕西口路北第二家。」

「那不離大興縣衙門挺近嗎?」

「對了!」安泰欣然答說。

「往北隔一條衚衕就是大興縣。你可一定來。」

「是,是!就這幾天帶舍弟去請安。」

「好說,好說!」安泰將接到手裡的大酒碗轉給曹震。

※※※

一入座,曹震就問起扶乩。他只聽說曹雪芹頗好此道,以為必然確信冥冥之中,自有乩仙,不道曹雪芹脫口答道:「假的!」

這就不但曹震,連錦兒也忍不住要質問了,「既然是假的,你怎麼一直迷這玩意呢?」她說:「世界上從沒有明明知道是假的,還當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癡了。」

「好玩兒嘛!」曹雪芹略作回憶,不自覺的破顏而笑,「看扶乩的人、或者問世的人受窘,實在是件很好笑的事。」

「好嘛!」錦兒興味盎然的,「你倒講來聽聽。」

「慢,慢!」曹震此時還沒有聽笑話的心情,向愛妻搖手說道:「我先跟雪芹談談正經。」

所謂「談正經」就是要問明何以見得扶乩是假;如何假法,為甚麼要作假?

「要問為甚麼作假,原因可多著呢!拿我來說,我扶乩作假是好玩,隨便高興要甚麼人降壇,就甚麼人降壇。」曹雪芹說:「有一會輪到我扶乩,有人告訴我,來客中有個姓秦的,不信扶乩,存心要來找碴,最好把他攆走。我說『容易。』到焚符召仙以後,我判了一手降壇詩『飲酒讀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男兒欲到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

「那不是岳飛的詩嗎?」曹震插了一句嘴。

「不錯。相傳是他的詩。有人便問:『尊神是岳武穆?』我判道:『然也』。接下來乩筆如狂,卻沒有字;這表示降壇的乩仙在發威,問事的人面色如土,趕緊磕頭。我把乩筆停一停又判:『會之後人,何得在此?』大家恍然大悟,主人家趕緊跟姓秦的說好話,把他請了出去。你們想,好玩不好玩?」

曹震聽得哈哈大笑,錦兒卻不明白,怔怔得問說:「這有甚麼好笑?」

「有『會之後人』在座,才會有岳武穆降壇。」曹震為她解釋,「會之就是秦檜的號。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那年我跟老太爺起早進京,經過湯陰,親眼看見一個趕車的,聽說車上進京會試的舉子姓秦,無錫人,當時就停車,非讓姓秦的下車不可。後來那姓秦的還中了狀元。」

「原來是你故意搗鬼!」錦兒看著曹雪芹,笑罵了一句:「真缺德。」

「像我這樣還算是好的,有的惡作劇揭人陰私,真能叫人下不了臺。」曹雪芹又說:「乩壇人花樣很多。專有一般江湖游士,裝神弄鬼,弄得好為主人家奉為上賓;弄得不好,混一頓吃喝,早早走路。」

曹震將他這段話,一字不遺的都聽了進去;心中尋思,安泰家必定也養著這樣的幾個游士,而且可想得到的,必是高手,不然不至於會讓理親王如此迷信。

「怎麼叫弄得不好?」錦兒問說:「是弄假讓人拆穿了?」

「對,那些人有個祕本,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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