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章

曹震回家第一件事,是問馬夫人的病情。恰好翠寶也回來了;曹震滿懷希望,她會有好消息帶回來,因為自保定延請來的劉大夫,五世儒醫,專治氣喘,著手成春的傳說,不知凡幾,沒有理由治不好馬夫人得病。

「太太的病,不光是氣喘。」劉大夫說:「氣喘好治,有鬱症在裡頭就麻煩了。說甚麼『身靜心動』,一想起心裡放不下的事,氣血上衝,馬上就喘了。這個病,不是藥治的好的。」

「怎麼會是鬱症?」曹震大惑不解,「太太這幾年日子過得很平安,有甚麼事會鬱在心裡?」

「還不就是為了雪芹!」錦兒介面答說:「從杏香的兒子得了驚風以後,太太的心境,慢慢就不同了。秋月跟我談過幾次,也只是有機會勸一勸,不想鬱在心裡,成了病根。」錦兒痛苦的捶著額頭,「早知如此,一定早就有辦法了。」

「心病要心藥。」劉大夫說:「太太的病,能夠開懷安逸,可以帶病延年;光是吃藥沒有用。」

這「心病心藥醫」五字,將曹震與錦兒引入沉思之中——杏香生了個啼聲宏亮的兒子,如名小芹,為馬夫人帶來常開的笑口;那知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氣突變,小芹得了驚風,不治夭折。馬夫人整整哭了兩天,笑容也就從此消失了。

「芹二爺年紀還輕,杏香既然能生第一個,不愁不生第二個。太太何必傷心?」

錦兒與秋月都是這樣勸馬夫人。起初倒還有些用處,但月復一月,杏香不復再有喜信,馬夫人就只拿他們的話當耳旁風了。

這時最不安的是杏香,不知何以不懷第二胎?卻又不敢將她的心事擺在臉上,只是私底下燒香拜佛,到處打聽何處有靈驗的種子方。如今看來,若有靈驗的種子方,正就是治馬夫人痼疾的心藥神方。

「今兒上午季姨娘也探病去了。」翠寶皺著眉說:「這位姨娘真是,甚麼話想到就說。話也許不錯,說的不是地方,不是時候,可就要闖禍了!」

「他闖了甚麼禍?」錦兒急急問說:「說了甚麼說不得的話?」

「她從太太屋子裡出來,跟秋月說,『我看太太的病,得要沖沖喜了。』嗓門兒還挺大。後來太太跟秋月說;『沖喜沒有用,倒是替我看一口好棺木是正經。』你們想,季姨娘那句話糟不糟?」

錦兒不作聲,心裡在想,曹雪芹一直未娶正室,也是馬夫人情懷抑鬱的緣故之一。此時如真能有一頭門當戶對的婚姻,趕著辦了喜事;馬夫人心境必然比較開朗,倒是真正的「沖喜」。

「就是你那句話,季姨娘的話其實不錯,不過不該以為有喜氣就可以沖掉晦氣。這件事,大家得好好商量。」

「商量甚麼事?」

「看看那家有合適的姑娘,娶了來給太太沖喜。」

「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先得問問雪芹的意思——」

「這一回,由不得他了。」錦兒不等曹震說完,便即搶著說道:「只要大家都覺得合適,非逼著他點頭不可。」

於是大家搜索枯腸,將熟人家待字閨中的女兒,一個一個都數到了。但若非才貌不濟,便是德性有虧,即令勉強拉攏了,亦必成怨偶。在馬夫人自然是要佳兒佳婦,始足以言安慰,否則反增煩惱,就根本不是沖喜了。

一場談論無結果。到得晚上,曹震因為白天勞累,早早歸寢;及至錦兒也將卸妝上床時,只聽「呀」的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出現了翠寶。

「二奶奶,」她悄悄說道:「你請到我那裡來。」

看樣子是有須避開曹震的話要說。錦兒一言不發,跟著翠寶到了她的臥室,方始開口問說:「有急事嗎?」

「不是說替太太沖喜嗎?我倒有個主意,二奶奶看行不行?」

翠寶說完,望著錦兒,是那種等待答覆的神氣。「傻瓜」,錦兒笑著說:「你不把你的主意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喔,」翠寶也失笑了,「我在想,不妨讓杏香裝假肚子。」

這是常有的事,錦兒並不覺得她匪夷所思;很認真地想了一下,使勁搖著頭說:「不好!」

「怎麼呢?」

「現在是不錯,說杏香有了喜,太太心裡一高興,比吃藥都強。不過只能騙個兩三個月,到時候說是小產掉了,太太落得一場空歡喜,那比沒有這回事更壞。」

「不會是一場空歡喜。」

「照這麼說,是到足月了,得有一個孩子,算是杏香生的?」

「不錯。」

「孩子呢?」錦兒雙手一拍,「在那兒。」

「喏,」翠寶拉著錦兒的手去撫摸她的腹部,「這不是?」

錦兒頗為驚異;「原來你有了!」她說:「怎麼早不告訴我?」

「我也是這兩天才能斷定,還來不及跟你說。」

「二爺呢?也不知道?」

「當然應該先讓你知道。」

錦兒對她的答語,頗為滿意;點點頭細想了一會說:「這件事可以做,不過得好好商量,露不得一點馬腳。」

「要跟誰商量,二爺?」

「當然也要告訴他。」

「倘或他不肯呢?」

「不會的,我有話說得他一定肯。」錦兒緊接著表白,「我可得把話說在頭裡,不是我不喜歡你的孩子,你將來就知道了。」

接下來便商議讓杏香裝假肚子的步驟與細節。整整談了半夜,錦兒方始歸寢,上床時驚醒了曹震,他問:「剛才你好像不在屋子裡,是在翠寶那兒?」

「對了。」

於是她細說了她跟翠寶所談的事。原以為曹震會極力贊成,不道他聽完了竟不開口,大出錦兒的意外。

「怎麼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曹震答說:「這件事只能騙太太,瞞不住別人。我怕會有人說閒,以為我在打甚麼謀產的主意。你知道的,老太太很有些好東西留給雪芹的。」

曹震有此顧慮是錦兒沒有想到的,但確是實情。旗人的習俗,出嗣他人為子,往往是為了繼承遺產;因此從皇帝至旗主,下及各姓的族長,要示惠於某一個人,最簡捷的辦法,就是找機會利用職權,將此人指定為身故無子而留有大筆遺產者之後。如莊親王博果鐸,本是太宗第五子碩塞的長子,雍正元年下世,照宗法應在他的胞弟博翁果諾諸子中,擇一為後,但雍正皇帝卻特命胤祿出嗣。承襲了莊親王的爵位,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博果鐸豐厚的家業,可以讓胤祿不勞而獲。

因為有此習俗,曹震如果以己子作為曹雪芹之子,這個祕密一洩露,必有人會聯想到他是有意謀產。為了避此嫌疑,不願將翠寶腹中的孩子「割愛」,用心倒是光明磊落,但錦兒卻別有打算。

「這不過一時騙一騙太太。等雪芹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或者太太百年以後,讓翠寶的孩子歸宗好了。再說,他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反正一說杏香有喜,太太心裡一寬,就比甚麼藥都管用。」

「這話道也不錯。」曹震同意了,「不過,是要做得周到,別鬧笑話。」

這又何勞囑咐,錦兒加上秋月,策劃的極其周密,知道這件事的,除她們倆便只有雙方男女當事人,一共只得六個。

※※※

果然,馬夫人從得知杏香「有喜」以後,心境轉佳,病勢也逐漸減輕,加以開春天氣回暖,更於病體有益。杏香也能善體親心,無事總是在馬夫人面前閒坐,想些有趣的話題,逗她破顏一笑——其實,她就不必開口,馬夫人望著她的由棉絮日漸填高的腹部,心裡便很踏實了。

到了四月裡,算起來杏香應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不道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杏香居然真的懷了孕。

「怎麼辦?」她亦喜亦憂地告訴了秋月,「六個月的肚子跟三個月的肚子差著好多呢!」

對這個弄假成真的喜訊,秋月也頗困擾,畢竟她是老姑娘,對這些事頗不在行,只有將錦兒請了來商量。

「是不是還裝下去呢?」秋月問說:「如果裝下去,等『生』了以後,仍舊是那麼大的肚子,這話怎麼說?」

當然不能再裝了。他們兩相差三個月;倘說翠寶生子,作為杏香所出,那麼三個月以後,杏香將再度分娩,那不成了天下奇聞了嗎?所以錦兒所思索的是,如何想一套說法,將杏香的產期拖延下來。

「古書上常記得有懷孕十三個月才生的,那都是有名的大人物。除非拿這話哄太太,否則再無別的說法了。」

「哄不過的。只聽人說孩子不足月,從沒有聽說月份過了一兩個月還不生的。倘或這樣,必是有病,那一來,豈不是害太太擔心?」

「我看!」一直不曾開口的杏香,突然說道:「我看老實告訴太太吧!」

錦兒與秋月先不作聲,兩人對看了一眼,然後都微微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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