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由於事先接到秋月的信,曹雪芹對於烏家親事不成這一節,早已知道;具有肩仔一卸的輕鬆之感。覺得意外的是,烏二小姐不願委身,竟是為了可能有一天會向阿元執禮的緣故;因果影響,如此變換不測,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阿元暫時住在曹震家,曹雪芹跟她並未見面;這是曹震特意來叮囑的。他的話說得很率直,先問曹雪芹,在阿元照料金粟齋時,與她可曾有過肌膚之親?

「沒有,沒有。」

「親個嘴,摸一摸身上,總免不了的吧?」

「也,」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過偶一為之。」

「好,過去的算了,不必談了。一路來,我看她對你不大容易忘記;而且這一回跟她們家二小姐鬧彆扭,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談。」曹震正色說道:「雪芹,她是有主兒的人了,你們見了面,就算你一點都沒有越禮的地方,而她跟你談個沒完,甚至哭哭啼啼,在旁人看,就非常不合適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曹雪芹怎麼能不懂,點點頭答說:「我不到你那裡去,不跟她見面,不就沒事了嗎?」

「對了,我就是這意思。」曹震又說:「那也只是暫時的,我已經在找房子了。找妥了讓她搬了去,你再看你錦兒姊去好了。」

「怎麼?」曹雪芹問:「暫時不會入府?」

「那要看太太到太福晉那裡疏通的結果。不過就疏通好了,也只是進府去磕個頭,仍舊得住在外面;到了八月裡,過了先皇的忌辰才能進府。」

「嗯,嗯,是替郡王先營一座金屋。」

「大致是這意思。喔,」曹震記起來了,「我在通州遇見個異人。當今皇上跟王爺請人算命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原記得好像告訴過你。」曹震很興奮得說:「那個一塵子如今在通州,我跟仲四一起去看過他了。想請他進京,他說甚麼也不願意。」

「為甚麼呢?」

曹震考慮了一會說:「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一時講不清楚。我只跟你談王爺的八字好了。」

他將一塵子不肯為平郡王福彭細批流年的經過,扼要說了些;然後提到仲四的建議。

「問王爺的壽數,說『盛極而衰』,而又不是禍在眼前,說服前還有一段好景,這四個字是指的甚麼呢?仲四很誇你,讓我跟你琢磨琢磨,看能打破這個啞謎不能?」

曹雪芹微微頷首,凝神靜思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這個『盛』也許是指盛年。」

「盛年是幾歲?」

「要看是男是女。女子的盛年,大致指花信已過,三十歲不到;男子的盛年,通常指壯年。」

「四十歲左右?」

「應該四十開外。」

「那還好。」

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平郡王的大限在四十歲開外,那就還有十幾年可以依靠,所以說「還好」。

「一塵子還有一句話,也很奧妙。」曹震又說:「我本來想問問他,王爺一生的運氣如何,他遲疑了好一會才說了句:『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這句話不大容易懂。」

「怎麼不大容易懂?」曹雪芹立即介面:「命跟運是連在一塊兒,命中忌甚麼,到了所忌的那一年,流年就為不利。這不是『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嗎?」

「言之有理!」曹震很興奮的,「找本皇曆給我。」

「我這兒沒有。」

曹雪芹出去截住了一個小丫頭,讓她找秋月去要皇曆。結果是秋月自己帶著皇曆來了。

「是不是震二爺要挑好日子?」

「不是。」曹震接過皇曆來答說:「我們另有用處。」

「喔。」秋月拋開此事,另有話問:「震二爺是不是在這兒吃飯?我好添菜。」

「菜不用添,只要好酒就行了。」

「那現成。」

說完,秋月轉身要走,曹雪芹將她留了下來,「你別走,你也能聽。」他說:「不過只聽就是。」

只聽不能說的話,當然是祕聞;秋月自然有興趣,便留下不走,一面照料茶水,順便替曹雪芹理理書,留心傾聽。

「那些年份是土年?」曹震邊翻皇曆邊問。

「中央戊己土,辰戍丑未『四季土』」。

「這樣說,今年的流年不好。」曹震問說,「今年不是丙辰年嗎?」

對星象術這些雜學,也曾涉獵的曹雪芹,起身到書架上,取來一本名為《滴天髓》的書,看了一會說:「好在一個丙。」

他為曹震指出《滴天髓》上對「辛金」的說法:「辛金軟弱,溫潤而清;畏土之多,樂水之盈。金命的人生在夏天,火神當令;火可剋金,對軟弱的辛金不利,但丙辛合化為水,就成了『樂水之盈』了。」

這番道理,曹震並不能完全領會,不過丙年吉吉,卻是很明白的。他又翻了一會皇曆,突然驚異的喊出聲來。

「這可玄了!雍正四年丙午,王爺不是那年襲得爵嗎?不過,」他又轉為迷惘了,「午不也是火嗎?這個火可是剋金的。」

曹雪芹技窮了,笑笑說道:「我可沒法兒跟你細論了。我有個忘年交,離這兒不遠,吃了飯,我帶你看他去。」

曹雪芹的這個「忘年交」,是馬夫人去熱河那段日子中結識的。此人是英親王阿濟格的曾孫,名叫彰寶,五十多歲,是神武門的侍衛,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學去看朋友,想偕到「大酒缸」去喝酒,與彰寶共一個「缸蓋」,談得投機,結成好友。英親王阿濟格原是鑲紅旗的旗主;所以彰寶亦住在鑲紅旗的領地之內,與曹雪芹只隔一條衚衕。

「既然只隔一條衚衕,不如就請了來喝酒,可以詳談。」

「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曹雪芹將桐生喚了來吩咐,「你去看彰大爺在家不?如果在家,你說我請他來喝酒。」

「那可得預備一點兒菜。」秋月介面說了這一句,轉身匆匆而去。

於是曹雪芹便談彰寶。人極有趣,只是一肚子的牢騷——英親王阿濟格與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都是太祖晚年所寵的「大妃」所出。多爾袞病歿塞外時,阿濟格曾想取而代之;結果為當時的親貴大臣所制服。幽禁時曾經縱火,罪上加罪,與他的兒子榮親一起「賜死」,子孫廢為庶人,至康熙年間始再收入玉牒。彰寶有個堂兄叫普照,頗得聖祖重用,封為輔國公,但因他是年羹堯的叔岳,素有往來,以致受了牽連而革爵;彰寶本恃普照的提攜接濟,當慣了「旗下大爺」,一旦失去靠山,境況極窘,所以牢騷也多了。

「咱們回頭別談那些事。」曹震特地叮囑,「咱們曹家正在轉運,跟這些背時的人打交道,要格外當心,別碰那些犯忌諱的事。」

「那,」曹雪芹說:「咱們就不能把這個八字是誰的告訴他?」

「當然。」

正在談著,只聽有人大聲咳嗽,漸漸接近;曹震知道是彰寶來了,掀開窗帘往外看。這一看差點笑出來。

原來這彰寶生的一張赤紅臉,鬢眉皆白,卻亂糟糟的連在一起。身上穿的還是當差的行裝,破破爛爛的不成樣,但拴在腰帶上的小零碎,真還不少;叮叮噹噹的晃蕩不定。那幅形容及裝束,有種說不出惹人發笑的味道。

這時曹雪芹已迎了出去,口中剛喊得一聲:「彰大哥!」彰寶已急步上前將他一把抱住。

「聽說你們老太太打熱河回來了。兄弟,你帶我到上方,給老太太慶安去。」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說:「倒是有個人我替你引見。」

說著回頭望去,曹震正站在台階上含笑等待,此時便急走兩步,自己報名:「曹震。」

「喔,震二哥!」彰寶聽曹雪芹談過曹震的境況,當下執手問訊,「震二嫂好」、「小少爺好」,就像多年舊交那般親熱。

這是地道旗人的習俗,曹家在江南多年,不甚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而且曹震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狀況,無法回報以同樣的殷勤,因而不免有些發窘。

好在酒餚已備,曹雪芹一聲:「喝酒去吧!」拉著彰寶就走。飯是開在曹雪芹書房對面的廂房裡;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花氣襲人,未飲欲醉,彰寶嘖嘖稱讚:「兄弟,你這兒真雅緻,跟我那兒一比,舍下簡直成了豬圈了。」

「好說,好說。」曹雪芹問道:「彰大哥,你是喝慣了燒刀子的,今兒我備的花雕,行嗎?」

「怎麼不行?我是喝不起花雕,才拿燒刀子抵癮的。」接著,他向曹震說道:「震二哥,你不嫌我說話寒蠢吧?」

「那裡,那裡!自己人原要說真話才好。」

「著!自己人說真話。我可不敢鬧虛套了。」說完,彰寶將桐生剛斟上的酒,立著就乾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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