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是雍正九年,那時當今皇帝尚未封爵,只稱「四阿哥」奉了世宗的密令,微行探訪直隸總督唐執玉的官聲,「四阿哥」邀平均王福彭同行,並由方觀承帶了四名便服的侍衛,暗中保護。

這天到了昌平地方,行經一座茶棚,下馬暫息,一面喝茶,一面打聽。「四阿哥」發現茶棚間壁面有一方布招,上寫八個大字「一塵子論命不論人」,心中一動,便悄悄拉了福彭一把,努一努嘴說:「你看,這一塵子的市招,似乎對他自己的子平之數,蠻有把握的。」

「老王,」這是預先約定的稱呼;福彭問道:「想不想試他一試?」

「也好,看他怎麼說。」

於是方觀承陪著,一起去看一塵子,那人約摸四十歲出頭,帶一副墨晶眼鏡,見有人來,似無所覺;但口中有話:「三位隨便坐。」

「四阿哥」與福彭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已會意,原來是個瞎子。怪不得「論命不論人」;來人是何儀態根本看不見,無從論起。

「先生」,四阿哥問道:「請教你這大號,是何涵義?既然一塵不染,既然一塵不染,何以有奔走風塵?」

「客官」,一塵子是關外口音,「一塵子是諧音,『一陳姓之子』而已。」

「貴處是?」

「浙江。」

「何以有關外口音?」

「自幼生長在關外。」

四阿哥有數了,必是前朝充軍發遣到關外的「流人」之後,便有問說:「在關外幾代了?」

「連我在內,四代。」

「是尚陽堡,還是寧古塔。」

這兩處都是遣戍之地;一塵子便即答說:「客官知道這兩處地方,就請不必多問了;反正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客官何事見教,請直說吧!」

「足下論命不論人,我說個日子,請為推算,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子時。」

「原來辛卯年生人。」一塵子提高了聲音喊道:「小康!」

應聲出來一個眉清目秀,卻略顯瘦弱的少年,一言不發的在另一張小桌後面做了下來,桌上有筆硯,還有一面白漆水牌,他提起筆來說道:「爹,好了。」

一塵子便念道:「辛卯、丁酉。你查康熙年間。」

那小康是他父親教過的,知道辛卯是康熙五十年,酉月是八月;「年上起月」依「丙辛之子由庚起」的歌訣,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順序推至酉月便是丁酉。但日子卻非查萬年厲不可。

「十三是庚午。」

「那麼子時,就是丙子。」一塵子掐手指,一面唸道:「辛卯、丁酉、庚午、丙子。」然後就一動不動的沉思了。

那小康早已將「四柱」在水牌上寫好;定睛看了一下,突然大聲說道:「爹,這個八字火煉陽金;地支『四方夾拱』,大貴之格。」

「小孩子懂得甚麼?別胡說。」一塵子接著問客人:「客官,請問這個八字是男命還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如何?」

「女命是個游娼。」

聽他脫口而出,語氣又斬釘截鐵般硬;四阿哥倒有些不大服氣,當即詰問:「何以見得?」

「子午卯酉謂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見時上地支之子為『咸池』,煞犯桃花,這叫『遍野桃花』,絕非良家婦女偶爾紅杏出牆者比。」

解釋得倒也有些道理,福彭插嘴問:「那麼,何以見得是游娼呢?」

「子午卯酉,坎離震兌,請客官看一看八卦圖就知道了。」

這幅八卦方位之圖與乾南坤北、象徵上天下地的先天八卦不同。圖上劃出一個八角形,中央是半陰半陽的太極圖,表明「戊己」,便是五行生剋中的「中央戊己圖」;北方「壬癸水」,是坎卦;南方「丙丁火」,離卦;東方「甲乙木」,震卦;西方「庚辛金」,兌卦。乾卦在西北,坤卦在西南;東北是象徵山的艮卦,東南是象徵風的卦。

至於十二地支,恰如自鳴鐘的鐘面,子時在十二點的位置,正對面的午時便在六點的位置;卯與酉是三點與九點相對。子午卯酉在八卦是坎離震兌,而在方位便是正北、正南、正東、正西,因而星士稱此格局為「全四正」,又叫「四方夾拱」說是難得的貴格。

然而何以在女命便是游娼?福彭看了半天,始終參不出其中的奧妙,就只好老實請教了。

「南北西東,遊走四方;而且這個八字,五行缺土,託足無根,命中註定了要漂泊風塵的。」

「言之有理。」四阿哥深深點頭,「那麼,男命呢?」

「是男命,又要看他的家事出身,作何行當?不可一概而論。」一塵子略停一下又說:「講實話,我行道二十年,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奧妙無窮的八字,心裡倒是想到了,不敢說。」

「為甚麼?」

「現在雖未必『偶語者棄市』,忌諱甚多,君子明哲保身;先請客官說了『乾造』是何等樣人,我再就命論命。」

說的奧妙無窮,而且話中有話,福彭甚感興趣,卻不編造次開口,要看本人自己肯透露多少,因而只是看著四阿哥微笑。

「足下說這個八字奧妙無窮,倒要請教,假如說,此人是個讀書人呢?」

「是個幕友,聰明絕頂,名震四方,可惜好酒愛色,潦倒以終。」

「名震四方,好酒愛色,都容易明白,何以見得聰明絕頂,潦倒以終?」

「時辰上的子水是『傷官』,主智慧。年上卯木是個『財』,卯酉對衝,酉是『劫財』;卯上天干之辛,也是『劫財』,上壓旁衝,那怕像鄧通有做銅山,也要餓死,命中註定,無可如何。」

「嗯,嗯,」四阿哥又問:「如果是武官呢?」

「好!」一塵子脫口稱讚,「這就走對路了。秋金生於八月,是『陽刃』,強極、旺急!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煉,成了干將莫邪。子水傷官,月上之丁是『七殺』;好的是一個『殺』,所謂『獨殺為貴』,又好的是有傷官『駕殺為用』。利器在手,兵權獨操;征南討北,威震八方,一定是青史揚芬的名將。」

「『遍野桃花』不礙嗎?」

「礙甚麼?」一塵子笑道:「攻城略地,只要打了勝仗,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武將何在乎交桃花運?而且就因為南征北討,無戰不克,才會『遍野桃花』。」

四阿哥笑了,「這話道也不錯。不過,」他正色問道:「先生就看得這麼準?」

「是的。」一塵子毫不遲疑的答說:「這個八字的精華所萃是時辰,那個子不但是主智慧,敵『殺』生『財』,而且成了『四位純全』之格,不管做甚麼都是第一流;倘是游娼,也一定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尤物。」

「高明之至!」四阿哥確是佩服;想了一下又問:「此人照足下所說,兵權獨操,威震八方,會不會功高震主呢?」

「這也說不定,要細推他的大運流年,才見分曉。」

「有理。」四阿哥沉吟了好一會,方又開口:「先生,你我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只當聽評話。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呢?」

一塵子先不作聲,然後問說:「客官真的是姑妄聽之?」

「真的。請放心,來的兩位都是我的至交,跟我一樣,都識的輕重,不會拿戲言當真。」

「而況,」福彭介面補充,「我們如果拿說不得的話,到處去亂說,豈不成了謠言惑眾,自己先就遭殃了。」

「兩位這麼說,那麼我也就說實話了。這個八字如果生在王侯家,是當皇上的命。」

雖已猜想倒是這麼一回事,福彭與方觀承仍舊動容了。四阿哥卻聲色不動,只問:「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天命所歸,不可以常理來論。帝皇之命,第一看本身強弱。秋月之金,當權得令,外陰內陽,堅剛之性,獨異於眾,萬物遇之,無不摧毀,此為秋金之體性。」

「照先生所說,不就成了暴虐之君了嗎?」

「不然,這是論其本質,八字中只佔得庚與酉兩字。是有道明君,還是淫昏之主,還要看另外六個字。」

一塵子搖頭晃腦的唸道:「『火來鍛鍊,遂成鐘鼎之材,土多培養,反惹頑濁之氣。見水則精神越秀;逢木則琢削施威。金助愈剛,過剛則折;氣重愈旺,旺極則催。強金得水,方挫其鋒;氣旺得洩,金清水秀。』這個子時,真正是千載難得的好時辰。」

接下來,一塵子為四阿哥解說:八字中三金、三火、一水、一木。譬如鍛冶,金屬要多火要旺,水則不必多但要寒。子水之性陰寒,得此淬礪,方成利器。

「亥不也是水嗎?如果早一個時辰生,是不是差不多呢?」

「差的遠了。」一塵子答說:「第一、不能成子午卯酉四方夾拱之局。第二、如果是亥時,就是丁亥;『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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