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在回京途中,秋月一直在思索一件事,甚麼叫佳偶、甚麼叫匹配?嫡庶之分究竟應該不應該那麼重視。

這些使她困擾,也使她深感興趣的疑問,當然是跟杏香盤桓深談以後才發生的。她很驚異的發現,對於曹雪芹的親事,她的想法幾乎完全變過了,以前是只愁著杏香會妨礙烏二小姐成為曹家的媳婦,此刻卻愁的是,烏二小姐會擋住了杏香進曹家大門的路。其間阿元是個主要的障礙,但要如何排除,卻是個難題。

「你的話不錯,」馬夫人在聽完她的陳述以後說:「說不要阿元陪房,這話咱們怎麼出得了口?而況,烏二小姐容不容的下杏香,也還在未定之天。」

「如果是這樣,事情倒好辦了,因為阿元跟杏香不生關係了。不過,」秋月覺得這一刻,有將她的看法提出來的必要,「為芹二爺著想,割捨了杏香是件很可惜、很可惜的事。」

用了兩個「很可惜」,自然深深引起了馬夫人的主意,「你真看得杏香那麼好嗎?」她問。

「我說也無用,太太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秋月看法、想法,一向是馬夫人所信任的,考慮了好一會問道:「莫非杏香跟阿元真的不能一起過日子?到底她們有甚麼解不開得扣兒?」

「不是有甚麼解不開得扣兒,是杏香自己顧慮會吃虧,情甘退讓。」

「退讓有之,情甘恐怕未必。」

「是,是!」秋月急忙答說:「我說錯了。」

「你看她的意思,一點都不能活動?」

「我看是的。」

「既然如此,而況還有孩子,咱們是不能不要杏香的了。」馬夫人問:「秋月,你是怎麼在想?」

「是的。」秋月又說:「將來為了太太的小孫孫,咱們更得謹慎。」

馬夫人點點頭,大家妻妾不和,庶出之子,會出意外,這種情形,不足為奇。意會到此,馬夫人斷然作了個決定。

「老太太在日,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芹官娶親生子。如今老太太盼望的兩件事,一起都來了;咱們不能不分一個輕重緩急。」馬夫人又說:「娶妻無非生子,杏香比烏二小姐更重要。我看這樣,親還是照提,暗底下先打聽打聽,女家會不會拿阿元陪嫁,果然如此,乾脆就不跟烏家結親了。」

馬夫人的這番話,正符合秋月的估計,她向杏香說過:「你只要肯認命,命就不一定會像你所想得那麼壞!」如今杏香的命運果然轉好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也為秋月帶來了不安;因為馬夫人寧可不結烏家那頭親,要成全杏香,都是聽了她的話,萬一將來杏香的為人,不如她所說得那麼好,責任便都在她身上了。

「秋月,」馬夫人見她不作聲,便催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是,先打聽了再說。」秋月又說:「但望能夠兩全。」

「那當然。」馬夫人結束了這個話題,問到翠寶:「震二爺的那個人怎麼樣?」

「是好的!」秋月毫不遲疑地,「很懂規矩。」接著將翠寶情形細說了一遍。

「那好!」馬夫人亦頗欣慰,「你到錦兒那裡去一趟吧。她今兒上午還來過,對兩件事都挺關心的。」

※※※

兩件事都有了圓滿的結果,錦兒也很高興。翠寶的事,她已聽曹震約略談過;當然是一套半真半假的話,只說秋月已經看過「人」了,似乎很中意。錦兒故意問她自己的意思如何?曹震含含糊糊的答一句「無所謂」,便匆匆忙忙忙地料理他的公事去了。關於杏香,隻字不提。他也知道紙裡包不住火,不過大局已定,以後如何受錦兒奚落,他是顧不得也不在乎了。

翠寶的事已沒有好談的,要談也得跟曹震談,因此,錦兒只談杏香,聽說她根本不願跟翠寶住,頓時心思活動了,「你看,」她問秋月:「我把她接了來住,你看行不行?」

「那也沒有甚麼不行,接來還可以讓太太瞧瞧。不過,這不是很急的事,」秋月緊接著說:「這會兒我要跟你商量,阿元會不會陪房過來,這件惱人的事,能想個甚麼辦法,切切實實打聽出來?」

由於秋月是特為向她討教,而且神色之間既鄭重又急迫,所以錦兒便不即作答,很認真地思索著。

沉默了好一會,忽然見她雙眉一揚,彷彿已有所得;秋月便問:「想出來了?」

錦兒卻是答非所問:「那阿元長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得問芹二爺。想來不會醜。」秋月奇怪地問:「你怎麼想出來這麼一句話?」

「我有條挖根的好計策。方老爺想娶姨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我是聽震二爺說的。方老爺沒有兒子,想娶個姨太太,好像還挺囉嗦的,要這樣,要那樣,其中有一樣是要識字,那阿元不正合適嗎?」錦兒很興奮地說:「方老爺如今正在風頭上,他跟烏都統要阿元,人家不能不賣他的面子。那一來,不就甚麼顧慮都沒有了嗎?」

這確是一條釜底抽薪的妙計,秋月大為欣賞,「你這一招很高!」她問,「這件事該怎麼著手呢?」

「那容易,讓震二爺跟方老爺去說好了;他原託過震二爺。」

「既然方老爺曾經託震二爺物色,這話就不算冒昧。事不宜遲,你今天就跟震二爺說吧。」

「今天就說;明兒就有回信。」錦兒滿有把握的:「一說準成。」

秋月看看事都談完了,正想告辭時,不道外面有人高聲在說:「芹二爺來了!」

「他怎麼來了?」秋月不免詫異,匆匆對錦兒說道:「杏香的事,他完全不知道,你先別提。」

「慢一點!」錦兒也在屋子裡高聲向外招呼,「請芹二爺先在堂屋裡坐,好生伺候。」接著放低了聲音:「咱們先得說一說,在他面前,甚麼話能提,甚麼話不能提,免得接不上頭來!」

錦兒的臥室是前後兩間,前面起坐,後房安床,另帶一個套間。她特為將秋月引入套間,談了好久,讓堂屋裡的曹雪芹都等到不耐煩了。

「你打那兒來?」秋月掀簾出現,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裡面坐。」

進了起坐的那間屋,錦兒迎著他說:「你在這兒吃飯,讓你的小廝回去跟太太說一聲兒,到晚上我派人送你跟秋月回去。」

「行!」曹雪芹親自出去交代了桐生,走回來答覆秋月的話:「我是從家裡來——。」

原來曹雪芹跟他的同學,還有內務府幾個喜歡吟風弄月的小官,結了一個詩社;這天是社期,一早出門,下午回家,才知道秋月已回。馬夫人將翠寶的事告訴了他,卻是語焉不詳,對杏香更是隻字不提;曹雪芹既不敢問,又放不下心來,逡巡而退,卻一溜煙似地走了來找秋月,想細問在通州的光景。

先談翠寶。聽完了,曹雪芹向錦兒拱拱手說:「恭喜,恭喜!」

「是你震二哥的喜事,跟我甚麼相干?」

「怎麼不相干?添了個可以替你分勞的幫手,難道不是喜事?」

「算了吧!」錦兒撇著嘴說:「只怕你有了翠寶姊,就忘了錦兒姊了。」

「沒有的事,我是一視同仁——。」

「是不是!」不等他話完,錦兒便大聲嚷了起來,「你跟我多少日子了;跟她才幾天?居然就一視同仁,不明擺著是有她沒有我?」

「是,是!」曹雪芹急忙認錯,「是我失言了,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真正的姊姊;翠寶姊不過叫叫罷了。」

「哼!」錦兒仍舊撇著嘴;不滿之意猶在。

秋月有些好笑,錦兒喝醋竟喝到曹雪芹頭上來了。同時她也有警惕,錦兒既然對同樣的稱謂,不無芥蒂,曹雪芹就應該及早補救,否則將來會生出好些無謂的是非。

於是她說:「芹二爺,名分不能不顧,錦兒奶奶跟翠姨之間,你的稱呼得分一分。」

「這,」曹雪芹躊躇著說:「怎麼分法?」

「你叫錦兒姊,就不能叫翠寶姊,跟我一樣叫翠姨;要叫翠寶姊,就得管錦兒奶奶叫嫂子。」

「好,我就叫錦兒嫂子好了!」

「不對!」秋月立即糾正,「是震二嫂。」

曹雪芹尚未答話,錦兒已搶著開口了,「不行!」她的口氣很硬,「嫂子親不如姊姊親,我的稱呼不能改。」

「那可沒有法子了!」秋月向曹雪芹說:「你以後就叫翠姨吧。從翠姨進門見禮那天改口好了。」

曹雪芹無奈,只得答一聲:「好!」

「芹二爺,」秋月問道:「那阿元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不知她問這話的用意;遲疑未答之際,錦兒補了一句:「你只打個分數好了,是幾分人才?」

「光指相貌?」

「對了,光指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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